早些时候。
京郊,药王庙里。
马道婆暗中挑唆了赵姨娘行此谋害之事,自己却警醒的很,不再京师逗留,转头便出了城,径直躲回到药王庙去,只遣手底下的小女冠暗中打听消息,好做准备。
她倒也并不觉得有多害怕,自她“承了药王福荫”,机缘巧合之下,寻得了那“宝药”,这类的事此前已做下几桩,还从没有失手的。
只是先前多半也只是寻了些地主乡豪来试手,所获不丰。
如今换作贾家这类的公卿贵族,她也还免不了有些发憷——毕竟老话说的,虎死不倒威,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
划了根洋火,引燃了旱烟锅子,“吧嗒吧嗒”的抽了几口,盘着腿随意的坐在蒲团上,将先前赵姨娘写给她的那纸欠契又拿出来翻了翻,得意的笑了一声:
五百两?只要这桩事成了,有这纸欠契书,那还不是自己说多少就是多少?
别说五百两,她就是要五万两,只要家业落到那个贾环身上,她也能拿到手!
那姓赵的蠢妇全无半点见识,不信她敢将这事兜出来!她要是敢说,她跟她那宝贝儿子头一个就要死!到时候还不任由自己拿捏?
‘到时候就先把这药王庙再修一修,多起两座大殿,再多养些仆婢道童,置办几样车轿——等自己的名声再大些,出门也得有些架子,省得那些愚夫蠢妇对自己呼来喝去,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等自己名气再大些,说不得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如玉皇阁里那位张真人一般,被宫里请进去,吃上一口朝廷的俸禄...’
脑子里正想着美事,忽然听得外头有人禀了一声,说是“芹四爷来了”,马道婆方才回了神,连忙答应一声,把人请进来。
这“芹四爷”不是别人,正是昔日东府贾珍一系的近支,被林思衡打发着去管了水月庵的贾芹。
贾芹一入内,便满脸堆笑,拱手作揖,语态亲热,口称:
“干娘。”
马道婆也答应一声,只做个称呼,倒并不曾真个正儿八经认作什么干母子。贾芹趋近几步,拉着马道婆的袖子,小声道:
“干娘,可曾得手了?”
马道婆从鼻子里头哼了一声,便又将赵姨娘的欠契拿出来晃了晃,贾芹见之大喜,忙要接到手里,马道婆却不肯给他,仍自己揣着。
贾芹也只得讪讪一笑,继而恭维道:
“果真干娘手段利落,一击得手。早知那蠢妇是个浅薄愚钝的,偏偏倒有老大福分,竟生养了一个儿子。
干娘替她出了这主意,也算拉她母子二人一把,要不然早晚要死在那位太太手里,可不是菩萨心肠?
等我那宝二叔绝了福分,届时二房的家业都落在那贾环手里,咱们有这把柄在手,自然也都趁着生发起来,到时干娘吃肉,我这个当儿子的,跟着喝两口汤也就够了。”
马道婆被他捧的又更得意几分,眯着眼睛又抽了一口旱烟,继而问道:
“这自然都好说的,断不会少了你的利事,只是那东西,你可还寻见有多的了?”
贾芹连连摇头,只说不曾,马道婆便皱起眉头来,暗忖若是如此,只怕也用不了几回了。
心里有些不悦,便懒得说话,又往蒲团上一坐继续抽着旱烟,贾芹也忙跟着坐下来。
此番马道婆挑动此事,一是因自身贪婪,渴求金银权势之故,二便是因有贾芹这个熟知内情“奸细”为她出主意。
这才能瞄准赵姨娘这样一个看似并不大要紧的人物,却一下子便打在贾府的要害上。
这贾芹原是东府近支,原先素日与贾蔷贾蓉等混在一起,也是常得关照的,自然过的颇为殷实体面。
然而自贾珍身死,贾蓉犯下逆案除爵,明面上虽不曾牵连到他,林思衡又将水月庵拨给他管着,也不至于少了吃穿,但昔日的体面光彩,却少了八九成也不止。
这叫他如何能甘心!
东府里的家业,怎么能落到一个外人手里!
贾芹起初尚且战战兢兢,但时日渐久,眼看两府日益亲近富裕,他每每与人饮酒之时,便又多有些怨言。
以往只管甩手,陪着贾蓉贾蔷终日玩乐便罢,如今贾蓉骨头都不知道化在哪里,贾蔷也投了西府,天天跟在贾琏后头混,也不多搭理他,这更叫他暗自生怨,背地里不知道骂了多少回“贾蔷是个废物”。
况且他又哪里是个能正经念经礼佛的,被打发到这水月庵来,起初事事不能称心,好在静虚虽死,余毒未尽,才叫他竟发掘出这尼姑庵的另一桩妙处,甚至比静虚在时,还愈发的“发扬光大”起来。
借着这桩妙处,贾芹更是“广结群雄”,认识了不少三教九流,奇形怪状的“绿林”人物。
才叫他这位“芹四爷”,又渐渐闯出另一番“声名”来,与人吃酒狭伎,听着这些人言语吹捧,倒也真就渐渐生出些别的心思来。
如此七拐八拐的,又得了几回,和马道婆也日渐熟识。
要说起来,别看贾芹一口一个“干娘”叫的亲热,但实则宝玉才是马道婆正经的干儿子,而且还是贾母亲自叫宝玉认她做的干娘。
若这般来算,她其实倒也成了贾芹“老祖宗”一辈儿的人物。
但眼看着金山银山摆在眼前,马道婆自然也顾不得什么干儿子了——便是亲儿子,也没有银子来的可心!
两人一个是早被疏远,没了风光的隔脉近支,一个是只会装神弄鬼,卖弄把戏的神婆道姑,眼见西府竟出了个贵妃,分明显得蒸蒸日上,又哪里晓得西府内囊里的艰难。
只当西府里不知该有多少金银,又恰巧得了那“宝药”,试了两回,果真灵验,便一拍即合,贾芹提议起意要“做上这一票”。
倘若果真成了,日后若有机会,也未必不能在那东府里也试上一回。
只要多花些心思,收买几个丫鬟,这等事也没什么难得。
‘除掉了那厮,自己如今是东府唯一有资格继承的人,到时候自己说上几句好话,看在都姓贾的份上,西府还不得为自己说话?
便是收不回东府,多少也还能再发一笔!
他那几个丫鬟倒都是姿容极好的,自己如今手底下也有了人手,说不准趁着她们将来落难,还有机会收拢到水月庵里来,也是赏她们一口饭吃...
倒也算是给贾蓉贾菖报了仇了...’
然而眼看着当下将要成事,贾芹却又没来由的生出几分担忧来,不免对马道婆恭维两句道:
“干娘道法精深,这番得了鬼神相助,旁人不晓内情,先待咱们这桩子事完了,日后再寻摸几家高门,替他们消消灾解解难的,不愁得不来一个好名声。
想来日后披金着紫,仙籍留名之时也不远了罢?
只是别叫那蠢妇把这事兜了出来,干娘可还得有个法子才好...”
这话正搔到马道婆的痒处,又吸了口旱烟,吞云吐雾一番,得意的笑道:
“这有什么难得?不说日后,便是当下,我若是要进哪家高门说法演道,谁家不是大礼参拜?
单我这庙里,也有好几处的王妃诰命供奉的,南安郡王家的太妃,前几日才来添了香油;锦田侯家的诰命,昨儿才来寻我给她家的小妾开了副‘安胎保养’的药,这里头有多少情分在?
就是这桩事发了,单贾家一个,我也不怕他什么!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就是了,任他是谁,也奈何不得咱们!”
这话真是言之凿凿,贾芹一听,便也信了大半,脸上又显出几分笑来。
连忙便要张口要再说几句好话,表一表亲近,然而还未开口,忽听得外头有些声响。
然后便有一物,刺破了窗户纸,从外头激射进来,自他耳边擦过,截断几缕发丝,狠狠扎在马道婆的臂膀上。
血水溅射出来,有几滴洒在他脸上,血腥味一瞬间充斥在他的鼻息之间,叫他连呼吸都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