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出了宫门,天边远远的飘来几朵乌云,就盖在这神京城上,显得有些昏暗,似乎将要有一场滂沱大雨。
梁王府邸已然朱门洞开,封愚已先到一步,就在门前等候,锦衣军缇骑执火把如林,已将梁王府围了一圈。
待林思衡前来,封愚走下台阶迎了两步,笑道:
“下官恐旁生枝节,因而先来一步,暂为看守,未敢擅入,专等伯爷此来,伯爷请。”
林思衡翻身下马,摇头笑道:
“陛下明旨,咱们这回只是来查明实据,好还梁王殿下清白,梁王殿下清者自清,封大人何必如此紧张,难不成堂堂的梁王,还能畏罪潜逃不成?”
封愚便道:
“伯爷言之有理,只是下官一向谨慎惯了,不敢怠慢,锦衣军缇骑已把守四周,其余之事,就请伯爷做主。”
林思衡哼笑一声,也并不推拒,皇帝打发他来,本也就是这个意思,便如先前查抄理国公府一般。
招一招手,禁军便鱼贯而入,虽旨意上还不是来抄家的,但数百禁军入内,又还能差的了多少?
梁王府素来富贵,何曾有过今日?府中上下一片惊惶,哭声四起。
梁王李祥就坐在前厅,面色阴沉,对府中乱象已然无力制止,待林思衡和封愚各自领着人入内,梁王方抬起头来,坐在上首,并不起身。
先盯着林思衡瞧了两眼,冷哼一声,两人结怨已久,本就是你死我活,李祥自诩棋差一着,也没什么好说的。
待再看向封愚之时,脖子上却绷起几根青筋来,瞪着眼睛冷笑道:
“狗奴才!回回见了本王,只知道摇尾乞怜,如今见本王落难,倒敢在本王跟前撑腰子了!本王虽遭了尔等暗算,可你得给本王记着,本王就是死了,也是你的主子!”
到了这般田地,李祥也并不是个傻子,大抵已经猜到自己的结局,今日林思衡和封愚闯府搜证,若搜不出个什么来,岂不显得十分无能?来日若自己果真翻了身,又岂能叫他们有什么好下场?
但若要他就此低头服软,他也仍是不肯,大不了一死而已!
大皇子素有傲气,本也是朝野共识。
封愚微微弯腰,面无表情道:
“殿下此言错了,下官即便是个奴才,也只是陛下的奴才,殿下虽尊贵,也还不算是下官的主子。”
李祥又冷笑一声,懒得再理会封愚,又转向正四处打量的林思衡,扯了扯嘴角,眯着眼睛,幽幽道:
“靖远伯,好本事,确是本王输了,只是你今日看本王如此,将来只怕你也难逃有此一日啊。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你今日虽得意,本王那两个弟弟,你可想好如何应付?本王若真死了,就在下头等着看你的好戏。”
林思衡拿起博古架上的一枚玉雕细细打量,头也不回道:
“这就不劳殿下操心,若殿下果真有谋逆之举,以至于身首异处,若肯在九泉之下等一等下官,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也省得下官将来路上寂寥。”
李祥又面色一沉,他方才其实便是在话里暗示“狡兔死走狗烹”,指望林思衡能稍稍高抬贵手,只要今日留他一条活路,不论如何,对他那两个弟弟总是一重牵制。
倘若能活,谁又真个想死呢?
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已是李祥服软的极限了,无奈林思衡显然并不理会。
李祥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点头道:
“既然如此,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本王等着看你将来的下场!”
屋外噼里啪啦,下起一场暴雨来,春夏之交,本多雨水,并不稀奇。只是苦了梁王府中上上下下几百号主子下人,皆被禁军赶进雨水里。
于是钗环斜坠,妆花裙湿,分外狼狈,再瞧不见半点平日里的姿容妩媚,颐指气使。
林思衡转过身来,将那枚玉雕轻轻放在桌子上,轻笑道:
“下官的下场,就不劳殿下费心,不过殿下这枚玉雕,下官看着倒十分眼熟。”
李祥疑惑的瞧了一眼,嗤笑道:
“不过是个赏玩的物件,怎么,靖远伯若瞧着喜欢,只管拿去便是,就算本王送你一件礼物,想必封指挥使,也不会在意。”
林思衡摇摇头,面色平静,这玉雕不过六寸长短,通体青白,巧夺天工,雕成一艘小船:
“殿下可知这玉雕船只,是何样式?”
李祥哼了一声:
“本王岂有心思理会这些?一个不值钱的玩物罢了。”
林思衡点点头:
“这玉雕怎么也能值个几千两银子,不过对殿下而言,或许的确也算不得什么。
殿下久居京师,不知南方风物也属寻常,不过下官久居扬州,倒能认得,这玉雕船,正是扬州盐船的样式。
说来也巧,下官此前往扬州协理盐务,抄了几家盐商,其中便有一户姓黄的大盐商,家主名黄君泰,他家中也有这么一件玉雕,样式与这一般无二,确是这人的心爱之物。
此人当初在扬州,着实算是个大人物,几乎为盐商之首,威风八面,富可敌国,殿下可曾听过?”
李祥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两下,死死盯着林思衡,半晌方道:
“区区一介商贾小人,不过有些银子,本王又怎会知道这些琐事?”
林思衡笑了一声,故作纳罕道:
“下官听闻这人祖上与西苑太上皇他老人家也有交情,又闻殿下得西苑厚爱,竟也不识?
此前扬州还有一大官,是叫刘庄的,正三品的高官,与下官也有些交情,可惜此人贪赃枉法,已被去职,如今也不知道是去何处。
不过这人先前也与下官谈起这黄家,便说此辈在京中有大根脚,千万动他不得,可惜后来也并没见有什么人为这姓黄的撑腰。
下官当时便有些疑虑未解...难道是,他这背后的靠山,也怕了不成?”
他这些话也并不怕叫封愚听见,有些事皇帝本就一清二楚,他在扬州点起人烛,因行事酷烈,降的一级爵位,倒今天还没升回来呢。
李祥的呼吸陡然粗重许多,眼里乍出血丝来,瞪着林思衡,一字一句道:
“本王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盐商,什么黄家,本王从不曾听闻!
靖远伯既说这黄家与我皇祖父有旧,本王也不知是真是假,不如请靖远伯自己去查如何?”
林思衡依旧笑呵呵的点点头,半点也不气恼:
“是下官多嘴,这些旧事,如今是与殿下没什么关系了。”
李祥冷笑一声:
“若本王若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派人南下,将你扼杀在扬州,说不得便无今日之难!可惜悔之晚矣!到底是令你这小人成势!”
林思衡面上的笑容寡淡下来,盯着李祥的眼睛,待终于从其中看见一缕瑟缩,便嗤笑一声,又逼近两步,一手搭在腰间的刀柄上,一手死死按着李祥的肩膀,逼迫在李祥耳旁,轻声道:
“是啊,早知如此...只是殿下,你再也当不成皇帝了!”
声音虽轻,字眼里却带着咬牙切齿的痛恨。
李祥猛得瞪大眼睛,额角青筋暴起,眼里挣出血丝来,却反倒再没了半点的傲慢轻蔑,嘴唇颤了颤,终于不发一言。
整个人都佝偻起来,就好像突然老了几十岁,显出彻彻底底的颓丧与灰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