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此夜,c01 星光闪耀时,夜幕下的海月岛雨未停歇。
雨丝淅沥,如一道天然的屏障,将岛屿裹在潮湿的静谧中,也将岛外所有喧嚣都隔绝在外。
洛晨苏醒的消息,此刻定然传不到这里。
毕竟,‘希望’的喜悦若只从听筒里传过来的 ,说的再动听,也隔了山海与电流的轻颤,终会淡了几分。
得亲眼见它迎上来,看它在眼前立得稳稳的,眼里盛着笑、语气裹着热,才知什么是’满得要溢出来’的真切。
亦如风尘仆仆归来的夜茴。
或是…… 眼前这双克制着靠近的手。
沈家客栈二楼的房间里没开灯,只借着窗外路灯透进来的余晕,勉强能看清陈设。
景初云指尖最后一丝温热离开沈沛的脚踝,他缓缓站起身,西服衣料摩擦发出极细微的窸窣声。
昂贵西裤的面料,因蹲姿而留下了细微褶皱,但他浑不在意。
路灯昏黄的光穿过被雨打湿的玻璃窗,渗入昏暗的房间,将他剪裁精良的西装勾勒出幽暗的轮廓,也将他深沉的目光引向沈沛。
他屏住呼吸,看着坐在床沿的人。
沈沛粉金色的发丝被雨水打湿,几缕凌乱地贴在额角,为他原本阳光舒朗的气质添上一份易碎感。
覆在眼上的柔白绸带也被雨水浸湿了一片,颜色变深,紧贴着他的皮肤。
景初云几乎能透过绸带看清底下眼睑的轮廓,无端显出几分狼狈与脆弱,再不是往日那般鲜活明快。
他的视线在沈沛眼部的湿痕上停留片刻,眸色转深。
喉结轻微滚动,他几乎下意识想要伸手触碰。
恰在这一刻,沈沛似有所觉。
或许是空气的流动,或许是那极细微的、属于高级西装面料的摩擦声,又或许只是一种直觉。
他轻轻动了一下包扎好的脚踝,低声问:“……好了?”
景初云没有出声,而是轻轻伸出手。
这双骨节分明、指节修长的手,与他一身精英气度相符,此刻却带着一种极致的谨慎。
他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沈沛的手背。
沈沛微微一颤,但没有躲闪,反而顺从地摊开了掌心。
那掌心温热,纹路细腻,无声地迎向对方。
景初云写下了两个字,指尖在沈沛掌心短暂的停留,“好了。”
沈沛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仿佛被那停留的指尖烫到。
他最终只是低声道:“多谢。”
室内陷入了短暂的静默,只余他们仅自己可闻的心跳和呼吸。
远处的潮声被雨声揉碎,化作若有若无的背景音。
沈沛缩回来的手随意地撑在被子上,指尖触碰到一点微润,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湿衣服,弄脏了景初云的床。
“抱歉,我去找人来给你换床单。”
沈沛说着便想要站起来,浑然忘记了脚底还有伤口。
一阵刺痛骤然传来,他身形一歪,眼看就要摔倒——
景初云心头一惊,“小心”二字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幸得他多年居领导位的身份,心理素质过硬,才不至于“破功”。
他眼疾手快,在注意到沈沛将要起身的动作时,便伸手扶去。
沈沛歪歪斜斜的栽进了他怀里。
路灯的光晕透过沾满雨水的玻璃,在天花板上映出点点水光痕迹,仿佛下一刻就要滴落。
身体下坠使沈沛本能地抓着景初云的西服,叮铃——
被牵动的西服内衬里,又发出了一声微弱的风铃声。
声音虽弱,却直直刺进了沈沛敏感的听觉神经。
他不由得一怔。
景初云却面色如常,像是笃定这般微弱的声音,作为普通人的沈沛不可能觉察。
他二话不说,再次将人打横抱起,熟门熟路地走向沈沛自己的房间。
身体骤然悬空,沈沛皱了皱眉,“你……”
可话刚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样的接触,在他“风华正茂、前途无量”时,期待多年而不得。
如今,在自己只余“残躯”、心念放下时,却不期而至。
虽然对方的行为只是出于好心的帮忙,沈沛仍觉得心头发酸。
景初云推开沈沛房间的门,将他放在椅子上,又拉开衣柜取了件干净的衣服放到沈沛手边。
随后拉着沈沛的手,简练的写道:“换衣服。”
沈沛轻笑了一声,“景先生还记得我是个同性恋吗?”
景初云未作答。
他微微蹙眉,幽深的目光落在沈沛脸上,眼底情绪翻涌,复杂难辨。
片刻后,他才再次拉起沈沛的手,写下:“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最后一笔画落下时,沈沛已经听见了他转身时衣料摩擦的声音。
这一瞬间,沈沛不知为何......感觉心里像是空了一块。
奇怪......自己明明已经不再想他的!
景初云走到门口时,身后突然传来了沈沛的声音,“景先生。”
景初云握着门把手,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他。
“身上这点湿对我们岛民来说不算什么,我不着急换衣服,景先生有时间聊聊天吗?”沈沛还是一如既往的直接。
景初云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方才阴沉如窗外天气的脸色,仿佛瞬间被驱散少许。
他步履轻缓地回到沈沛面前。
沈沛数着他的脚步声,一,二……第七步时,脚步声停在他身前。
景初云在沈沛身前单膝蹲下,拉着他的手,写道:“你喜欢淋雨?”
沈沛笑了笑,侧身趴在窗台上 —— 这是他每日日落时惯做的动作。
他将手伸向窗外,感受着绵绵细雨落在自己的皮肤上,像极了某人不经意间触到的指尖。
“海月岛很少下雨,有的小孩儿出生到长大都不曾见过一次。所以,雨在我们这里是祥瑞,能带来幸运。”沈沛解释道。
景初云闻言,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沈沛只是在雨中感受一场的幸运的’布施‘,他却执意为其撑伞,又把人抱了回来。
而且,若非自己的出现,沈沛也不会一时慌乱而受伤。
景初云往窗台上看了一眼,看见晶莹雨珠落在了沈沛白皙的手腕上。
他拉着沈沛写道:“那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不会啊~~”沈沛回过头,用不存在的目光看向景初云,“我已经得到幸运了。”
最后按这句落得很轻,说着,他又笑着补充道:“你看,很灵的。”
景初云那份局促,不知是被沈沛那句“我已得到幸运”安抚,还是被他依旧明亮的笑容熨帖,竟也跟着浅浅笑了笑。
他指尖轻轻写下,“绸带摘了吧,湿的,对眼睛不好。”
沈沛犹豫了一下,才抬手扯住脑后绸带的尾端,轻轻一拉。
浸湿后近乎透明的绸带随之滑落。
在它落下的瞬间,景初云不自觉地攥紧了拳。
借着窗外朦胧的光,他看清了绸带下那一双灰白的瞳孔。
刹那间,无数过往画面奔涌袭来。
那曾是无数个沈沛的瞬间。
曾经,这张时常带笑的脸上,有着一双绝世无双的蓝金异瞳。
蓝眸斜睨四海明,金瞳垂视九霄定。
沈沛会在每次辅助战斗大获全胜之时,得意洋洋的说,“怎么样?我很好用吧!”
景初云的出神让空气再度沉寂。
直到沈沛有些讪然地别过脸,像是不想让对方看清自己如今的眼睛。
景初云从回忆中挣扎而出,牙关紧咬,竭力压制所有情绪的外泄,只是沉默地凝视着沈沛。
沈沛记得当初在岐山秘境相遇,萧寻让他抬起头来,那是萧寻第一次看见他的眼眸。
当时,他顶着那双吸睛的蓝金异瞳问萧寻,“很丑吗?”
现在想来,沈沛自己都有些想笑。
他琢磨着,现在才应该说这话吧!
可是,现在他却问不出来了。
少顷,沈沛忽然问:“景先生这两年......过得好吗?”
“很忙。”景初云只写了这两个字,再无其他。
“累吗?”
景初云指尖在沈沛掌心顿了顿。
累吗?很少会有人问他这个问题。
但答案毋庸置疑是肯定的,他很累。
可是,这两年大夏百姓过的安稳,蓝星诸国也摒弃前嫌互为同盟。
想到自己的辛苦是有价值的,那点疲累便无足轻重。
只是每每夜深人静,听到手腕上传来的风铃响时,以及回到三层小楼看着满塘鱼儿游弋时,总觉得身边少了很多东西。
安静地可怕。
景初云写道:“还好。”
然而,即便隔着无法视物的黑暗,沈沛仿佛依旧“看”见了他眉宇间的倦意。
沈沛心中暗道:怎么可能还好!这个位置那么好坐,当初老师就不会从日星里面去挑接班人。
但他不能戳穿,只能轻叹一声,而后配合表演。
“你知道为什么现在岛上的游客越来越多了吗?”
“不知。”
“因为大难将至,生死难料,不如及时行乐,普通人都明白的道理。”
怎料,景初云却对他旁敲侧击的劝慰不领情,而是写道:“那你,怕吗?”
沈沛摇了摇头。
景初云在心中反复琢磨着,应该怎么继续话题又不暴露自己。
他记得上一次登到时,沈沛说过,
[ 我有时候在想,人们在付出感情的时候,到底是喜欢那个人,还是喜欢那个奋不顾身爱着别人的自己?
毕竟,爱着别人的时候,会感觉自己是鲜活的,永远有耐心,永远不知疲倦。]
那时候,他问:[你是哪一种?]
沈沛笑着回答:[以前以为是第一种,现在觉得......大概是第二种吧。]
现在,他突然想问沈沛,喜不喜欢现在的自己?
但几经辗转,落到指尖时却变成了,“想不想回c01?”
沈沛愣住了。
沉默片刻,他再次摇头。
他伸出窗外的手,掌心微微摊开,轻声说道:
“其实,我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遇到海月岛下雨。
景先生,这雨长什么样子?和其他地方的有什么不一样吗?”
景初云这次抓着他的手,却半天写不出来一个字。
沈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抱歉,是有点难为你了。”
景初云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他有些不明白,沈沛所谓的'难为',是觉得让他一个哑巴在掌心描写一场雨太费劲?
还是觉得自己的文采描绘不出那场景?
细细一想,又好像都不是。
景初云感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他正想继续问些什么,却听沈沛说道:“不早了,景先生早点休息吧,谢谢你陪我聊天。”
景初云的神情凝固,喉结上下滚动,像是把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这才转身向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时,他再次望向屋内。
他看见沈沛仍趴在窗台上,安安静静地听着雨声和潮声。
夜风已将他的粉金色发丝吹至半干,此刻正在额前飞舞。
景初云压下了想要跑过去抱他的冲动,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房门。
景初云离开后,沈沛仍趴在窗台上,将手伸出窗外,良久未动。
仿佛每一滴落入手心的雨,都是他小心翼翼攒下的幸运。
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星光,穿越雨帘,悄然落于沈沛掌心。
那星光像是经过长途跋涉的消耗,光芒已经微弱如萤火,弱到没有人会注意它。
这场罕见的雨,在半夜悄然停歇。
翌日清晨,晨光微熹之时,景初云独自登上了离岛的船。
像上次一样,走的无声无息。
船只驶向对岸,划破沉寂了一夜的海面。
沈沛站在岸边的另一处小亭中,他眼睛上没有绸带。
一觉睡醒,他惊奇的发现,自己的眼睛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
眼前的一切虽仍看不真切,但却有了模糊的形状。
那感觉......像是高度近视,而不是以前那样视线里一片空洞。
“天啦!这雨真神了呀!”
他兴奋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又透过窗台看了看窗外。
视线由远及近。
他看见了远方渐明的天色,看见不远处白塔的模糊形状,也看见了景初云正从客栈离开的背影。
此时,他看着远去的船只渐渐变成一个黑点,直至消失不见。
昨夜,景初云的话像是随着海风飘到了耳边,“想不想回c01?”
昨晚他只是摇头。
现在,他伸出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只看见五指模糊的轮廓。
他有些自嘲的笑道:“不给你们添麻烦了,大家都挺忙的。”
回到客栈时,一小孩儿急冲冲的跑过来,边跑边喊道:“阿沛哥,阿沛哥......”
沈沛看不见小孩儿的脸,但听声音,他知道这是邻居家的小孩儿“允仔”。
“允仔?”沈沛有些疑惑,“怎么了?跑这么急做什么?”
允仔跑到沈沛身前停下,大口喘着气,而后才递出一张纸,“有个叔叔让我把这个念给你听。”
“啊?”
沈沛茫然地接过纸,眼前却只有一团团模糊的墨迹,根本分辨不出笔画。
他只能无奈的将纸张递回给允仔,“写的什么呀?”
允仔轻咳了两声,“咳咳......”
沈沛失笑:“还要清清嗓子?”
“这场雨……不大(划掉),绵柔。
雨滴以每分钟不超过三毫米的速率持续降落。
雨滴直径:0.8-1.2毫米......”
允仔绘声绘色的朗诵,被沈沛扶着额打断,“停停停,别念了,我知道了。”
沈沛将那纸张从允仔手上夺了回来。
虽然看不清楚,但他几乎能猜到上面写的什么。
沈沛深吸一口气,吐出两个字,“严谨。”
他是真怕允仔继续念下去,会念出一份合同或报告来。
他将那页纸折了折揣回兜里,回了客栈。
这日清晨,c01的许多伤患,不论是普通人还是觉醒者,都如沈沛一样,感觉身体发生了些微变化。
虽然并没有一夜之间化腐朽为神奇,让半身不遂的人立马下地走路。
但是半身不遂的人,发现自己麻木的双脚突然有了知觉。
各大医院都发布新闻,称自家医院发现了医学史上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