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的幽州城,夜色像块浸了墨的破布,把天都遮得严严实实。这种时候,正常人早该钻进被窝,哪怕搂着破棉絮也能呼呼大睡 —— 毕竟明天还得种地、当兵、或者给官老爷跑腿。
但有些人注定睡不着。
林缚站在节度使府的露台上,手里捏着个陶碗,里头的茶水早就凉透了。他望着远处城墙上火把的光晕,那光摇摇晃晃的,像只没头苍蝇,跟他此刻的心思差不多。
“大人,夜风凉,您都站了一个时辰了。” 亲卫统领赵虎裹着件厚棉袄,缩着脖子凑过来,说话时嘴里冒白气,“要不回屋?小的再给您沏壶热的?”
林缚没回头,指着城东南角:“那儿亮着灯的院子,住的是王大户吧?”
赵虎眯眼瞅了瞅:“是啊,就是以前给户部侍郎当过管家的那个,据说家里藏着三窖银子。前儿还托人送礼,想把他家侄子塞进军屯当个小吏,您没搭理。”
“他今晚睡不着。” 林缚淡淡道。
赵虎愣了愣:“大人怎么知道?”
“你要是藏着三窖银子,听说朝廷要查军屯贪腐,你睡得着?” 林缚把凉茶一饮而尽,陶碗磕在栏杆上,发出 “当” 的一声脆响,“不光他睡不着,城西的李秀才,还有南关外的张把总,今晚都得瞪着眼到天亮。”
赵虎这才反应过来,挠挠头笑道:“您是说,他们仨掺和了军屯的事?”
“何止掺和。” 林缚冷笑一声,月光照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军屯的粮种,被换成陈年旧谷的事,没他们点头,底下人敢干?还有那些虚报的田亩数,账册上的窟窿,得用多少银子才能填上?”
这话刚说完,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赵虎立刻拔刀:“大人小心!”
林缚按住他的手:“是自己人,听马蹄声就知道,是快马,带紧急文书的那种。”
果然,片刻后,一个浑身是霜的驿卒跌跌撞撞冲进节度使府,手里举着个火漆封口的竹筒,老远就喊:“京城八百里加急!给林大人!”
林缚接过竹筒,拆开火漆,抽出里面的信纸。就着廊下的灯笼看了两行,眉头慢慢皱起来,最后拧成个疙瘩。
赵虎凑过去,看见信纸开头写着 “兵部侍郎张敬之密奏”,后面的字密密麻麻,看得人眼晕。他识字不多,只认出 “贪墨”“结党”“请斩” 几个字,心里咯噔一下:“大人,出事了?”
“出事?” 林缚把信纸揉成一团,扔进旁边的炭盆,火苗 “腾” 地窜起来,把他的脸映得通红,“是有人想让我出事。张敬之这老东西,参我私通敌寇,说军屯是养寇的幌子,还说我收受王大户他们的贿赂,把军粮倒卖了。”
赵虎急了:“这不是瞎编吗?咱们军屯的粮食,除了分给百姓和士兵,一粒都没动过!”
“编瞎话不可怕,” 林缚慢悠悠道,“可怕的是有人信。张敬之是东林党人,跟户部那伙人穿一条裤子。咱们查军屯贪腐,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能不急?”
他顿了顿,突然笑了:“不过这老小子也蠢,想扳倒我,用‘私通敌寇’这种罪名?当年我在辽东砍过的鞑子,比他见过的都多。真要查起来,他那些门生故吏在边军吃空饷的事,怕是先兜不住。”
赵虎还是担心:“可皇上要是信了呢?”
“皇上?” 林缚哼了一声,“现在国库空得能跑老鼠,北边鞑子还在叩关,他指望我守住幽州,还指望军屯能产粮食。杀了我,谁给他挡枪?张敬之这招,是打错了算盘。”
话虽如此,林缚还是转身回屋,提笔写了两封信。一封递给赵虎:“派个机灵的,连夜送进京,给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告诉他,张敬之的门生在密云卫虚报了三千兵额,让他‘顺便’查一查。”
赵虎接过信,又问:“另一封呢?”
“这封,” 林缚把信纸吹干,折成小块塞进袖袋,“天亮后,你亲自去王大户家。就说我请他来府里喝茶,聊聊军屯粮种的事。”
赵虎打了个哆嗦:“您这是…… 要动手了?”
“不动手,难道等着他们把黑锅扣我头上?” 林缚拍了拍他的肩膀,“记住,客气点,请不动就‘请’,但别伤着人,尤其是别碰他家那三窖银子 —— 那可是证物。”
赵虎咧嘴一笑:“明白!保证让他‘心甘情愿’地来!”
等赵虎走了,林缚又站回露台上。此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城东南角王大户家的灯还亮着,窗户上映出个来回踱步的影子,确实没睡。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自己刚到幽州时,这地方还是个烂摊子。军户逃亡,田地荒芜,百姓见了当兵的就躲。现在呢?军屯里的麦苗快有半尺高,百姓见了士兵会笑着打招呼,连城墙都新修了三尺。
“想毁掉这些,得问问我手里的刀答应不答应。” 林缚低声自语,握紧了腰间的佩刀。刀柄是牛角做的,被他磨得光滑透亮,上头刻着的 “保境安民” 四个字,在晨光里隐隐发亮。
天亮时,赵虎果然把王大户 “请” 来了。这老头穿着件绸缎棉袄,脸白得像纸,走路腿打颤,进了客厅就 “扑通” 一声跪下,磕头跟捣蒜似的:“大人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林缚坐在太师椅上,端着茶杯没动:“王大户,起来说话。我问你,军屯的粮种,怎么回事?”
王大户哆嗦着不敢抬头:“是…… 是李秀才说,旧谷便宜,能…… 能多赚点……”
“赚的钱呢?”
“分…… 分了…… 小的只拿了三成……”
林缚点点头,又问:“张敬之的人,什么时候来找你的?”
王大户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恐:“大人…… 您怎么知道……”
“我还知道,” 林缚放下茶杯,声音不大,却带着股寒意,“他让你伪造账本,说我把军粮卖给了蒙古人,对不对?”
王大户彻底瘫在地上,嘴里喃喃道:“完了…… 全完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喧哗声。一个亲兵跑进来禀报:“大人,李秀才和张把总带着家丁,说是要‘救’王大户,已经冲到府门口了!”
林缚笑了,站起身:“来得正好,省得我再派人去请。赵虎,带二十个人,把他们‘请’进来。记住,别弄坏了他们带来的‘证据’。”
赵虎领命而去,很快,就听见外面传来惨叫声、兵器碰撞声,还有李秀才的尖叫:“林缚!你私设公堂,我要去京城告你!”
林缚走到门口,看着被按倒在地的李秀才和张把总,还有他们带来的几个家丁,手里果然捧着个箱子,里面装着几本账册,封皮上写着 “林节度使军粮交易记录”。
“做得还挺像回事。” 林缚拿起一本翻了翻,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一看就是临时伪造的,“李秀才,你以前在县学里教过书吧?就这字,也敢拿出来丢人现眼?”
李秀才脸涨得通红,还想嘴硬:“你别嚣张!张大人不会放过你的!”
“张敬之?” 林缚把账册扔回箱子,“他现在怕是自身难保了。刘守有刚查了密云卫,三千空额,赃款全流进了他门生的腰包。你说,皇上要是知道了,会怎么赏他?”
这话一出,李秀才和张把总也瘫了。他们知道,这次是真的栽了。
林缚没再理他们,对亲兵道:“把这三个人和账册、赃银都看管起来。再写一份供词,让他们画押。然后,把军屯的老兵都叫来,让他们看看,是谁在断他们的活路。”
当天下午,幽州城的百姓都听说了这事。军屯的老兵们拿着锄头扁担,堵在节度使府门口,要亲手揍这三个败类。林缚没拦着,只是让人在旁边看着,别出人命。
夕阳西下时,打闹声渐渐停了。王大户他们被打得鼻青脸肿,却没人同情。一个老兵提着锄头,对林缚道:“大人,这种蛀虫,就该砍了!”
林缚摇摇头:“砍了他们容易,但得让京城的人看看,是谁在祸害军屯,是谁在逼得百姓活不下去。”
他转身对赵虎道:“备车,我要亲自去京城一趟。有些账,该算算了。”
赵虎一愣:“大人,现在去京城?危险啊!”
“危险?” 林缚望着西边的落日,余晖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幽州的夜,我都能熬过去,京城的风,又能奈我何?”
当晚,林缚带着亲兵,押着王大户三人,还有那些账册和赃银,登上了前往京城的马车。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 “咯吱咯吱” 的声响,像在倒计时。
城东南角的院子里,王大户家的灯灭了,再也不会亮了。而节度使府的灯,亮了一整夜。
这一夜,幽州城睡得很安稳。因为百姓知道,那个能让他们吃饱饭的林大人,不是好惹的。而京城那些想让他倒霉的人,怕是要先倒霉了。
至于结果如何,咱们下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