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
幽岭谷
魔神殿
魔神——夜阡绝,以一种近乎亵渎的姿势,歪斜地倚在冰冷的王座之上。
他慵懒的目光,如拂过尘埃的羽毛,缓缓扫过殿下黑压压的万千妖魔。
那目光看似轻柔,却带着千钧之重,让每一个被触及的妖魔都忍不住屏息。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轻得像情人间的耳语,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里,一字一顿,缓慢地问道:
“说说吧……”
“……你们都有谁,在什么地方,让妖魔肆意屠害?”
话音落下,大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万千妖魔,无论高阶还是低等,无一例外地垂下了头颅,连粗重的呼吸都刻意压到了最低。
他们彼此交换着惊恐的眼神,却谁也不敢与王座上的那道目光对视。死寂,是此刻大殿唯一的回应。
猪妖——猪老四。
生得一副敦实模样,身高足有八尺开外,膀大腰圆,站在那儿就像一座小山,让人心里莫名地踏实。
他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透着一股常年风吹日晒的硬朗。
一张圆脸上,最显眼的就是那对蒲扇般的大耳朵,随着他说话的语气一扇一扇,憨态可掬。
他的眉毛又粗又黑,像两把毛刷子。
下面是一双不大,却格外明亮的眼睛。
眼神清澈见底,藏不住半点心思。
笑起来的时候,会眯成两条缝。
眼角的皱纹里,都堆着朴实的笑意。
鼻子硕大而圆润,鼻孔微微翕动,似乎总在嗅探着哪里有好酒好菜。
嘴巴厚厚的,唇角总是不自觉地向上翘着,仿佛随时准备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发出爽朗的笑声。
他上身常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紧紧绷在结实的肌肉上。
下身是一条扎口的麻布裤,脚上踩着一双厚实的千层底布鞋。
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个,从田间地头走出来的壮汉。
没有半分妖气,反倒是一身的忠厚可靠,让人一见就觉得他是个可以托付性命的兄弟。
猪老四那张圆脸上满是困惑,他挠了挠头,那对蒲扇般的大耳朵都跟着晃了晃,似乎完全没感受到大殿里那凝固的气氛。
他瓮声瓮气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死水潭:
“魔神,小的脑子笨,想不明白。”
“您不是下了令,让咱们妖魔跟神界开战,席卷三界吗?”
“大家这不都是按您的吩咐办事吗?”
“怎么这会儿……反倒成了他们的罪过了?”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简单,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不吭声。
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更重要的事,往前凑了半步,语气更加认真:
“再说啊,我听不少兄弟提起过,有些妖魔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跟中了邪似的,见人就咬,见物就毁。”
“那样子,根本不像他们自己!”
“魔神,您英明神武,可不能让真正捣鬼的家伙,躲在暗处看笑话,让这些被当刀使的兄弟们背黑锅啊!”
众妖魔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猪老四身上,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
那些目光复杂得像一张网,有担忧,有嘲讽,有同情,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的看戏神情。
高高在上的夜阡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的目光如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每一张脸,最终,定格在那个一脸懵懂的猪老四身上。
他的嘴角似乎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那轻柔缓慢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锋芒:
“不错。”
他轻轻吐出两个字,仿佛在确认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确实是我下的命令。”
他话锋一转,声音虽轻,却让所有妖魔心头一紧:
“但是,不是所有妖魔,都听令行事。”
“就比如……你。”
猪老四彻底傻了眼,他挠了挠头,困惑地大声问道:
“魔神,那您是觉得,听您的命令去杀戮好呢,还是不听命令,啥也不干好呢?”
夜阡绝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竟有一丝……赞许?
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在寂静的大殿中回响:
“当然是,没有听从命令的好了。”
接着,他道出了一个,足以颠覆所有妖魔认知的秘密:
“因为,在我殒命之际,中了张远洋的‘散离术’。”
“此术歹毒无比,能让人功力尽散,形同凡人。”
“若就此死去,倒也罢了。”
“可若是侥幸复活,便会记忆逐渐消失,在无尽的意识混乱中,受尽折磨,直至彻底疯癫。”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字字泣血:
“那日,我与扶圣使初次交锋,意识便已涣散如风中残烛。”
“我下达的那个命令,并非我的本意,而是……神志不清时的胡言乱语。”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猪老四身上,语气中带着一丝真正的暖意:
“所以,那些没有盲从于我错误命令,保留了本心的妖魔,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我,要重重地褒奖他们。”
猪老四先是一愣,随即那张憨厚的脸上,瞬间绽放出恍然大悟的笑容。
他一拍大腿,笑声洪亮:
“嘿嘿嘿……嗨!原来如此!”
“我就说嘛!”
“想当年老魔君在世时,您作为少主,三令五申不许我们滥杀无辜。”
“怎么会突然下那样的命令!”
“原来是事出有因,是您遭了暗算啊!”
猪老四那双小眼睛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
他凑近一步,憨声问道:
“魔神,那您现在……全好了?身上可还有哪儿不舒坦?”
这句朴实无华的关心,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
在夜阡绝那片死寂的心海中,漾开了一圈圈温暖的涟漪。
他心头一暖,长久以来的冰冷与孤寂,竟被这猪妖一句简单的问候悄然融化。
他默默地想:
“自父君离去后,世上会这般真心问我冷暖的,便只剩下墨言与岩哥哥了。”
“未曾想,在这些妖魔里面,竟也能遇见如此纯粹的善意。”
他看着猪老四那张写满真诚的胖脸,心中暗道:
“这猪妖,看似憨傻,实则心性纯良,毫无机巧。”
“若能将此人收在身边,倒不失为一面明镜,一份慰藉。”
思及此,夜阡绝那万年冰封的脸上,竟真的浮现出一丝极淡、却极温暖的笑意,如春风拂过雪原,珍贵而动人。
他轻声答道:
“我已痊愈,身体恢复如初,多谢挂心。”
顿了顿,他目光温和地看向猪老四,郑重地问道:
“猪妖,你心性纯良,非池中之物。”
“你可愿,留在我的身边,助我一臂之力?”
猪老四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但他憨厚的脸上又浮现出一丝犹豫。
他挠了挠头,瓮声瓮气地说道:
“魔神,小的……小的当然愿意!”
“能服侍您,是小的造化!”
“只是……只是小的有个不情之请,您千万别让小的去祸害好人,小的……下不去手。”
夜阡绝听罢,非但没有不悦,眼中的笑意反而更深了。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承诺:
“嗯,好!我答应你。”
“从今往后,你只行光明磊落之事,不沾无辜之血。”
这一刻,一个魔神,一个猪妖,一个承诺,一份忠心,在这诡谲的妖魔世界中,缔下了一段纯粹而坚固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