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黑衣裹身之人,他并非踏空而来,而是自那无尽的幽冥深处,乘着一卷无声的墨色长夜,悄然降临。
他身着一袭广袖玄袍,那黑,并非凡间染坊所能调出,而是吸纳了万古长夜、九幽深渊的至暗之色。
袍上无任何纹饰,却仿佛有星云在其中流转、寂灭,随着他轻微的动作,袖摆如墨迹在宣纸上晕染开来,悄无声息,却带着吞噬一切光明的重量。
腰间束着一条墨玉带,玉质温润,却寒气逼人,带扣是一枚简朴的古铜饕餮纹,那兽口微张,似在无声地吞噬着生者的气息。
他的面容笼罩在兜帽的阴影之下,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是这身玄衣上唯一的“亮色”。
那不是星辰,而是两潭凝固的、永不结冰的寒渊,其中没有情感,没有怜悯,只有绝对的、亘古不变的法则。
当他望向你时,你看到的不是死亡,而是自己生命的倒影,正在一寸寸地消逝、剥离。
他的左手,负于身后,稳如山岳。
右手则拄着一柄长杖。
那杖身非金非木,似是取自忘川河底的千年沉木,通体漆黑,触手冰凉。
杖首并非骷髅,而是一盏古朴的青铜六角宫灯。
灯内没有烛火,却悬浮着一团幽蓝色的魂火,那火苗静静摇曳,光芒微弱,却能照亮三生石上模糊的刻痕,也能映出亡魂前世的记忆。
这便是他的“引魂灯”,灯亮之处,阴阳两隔,生死立判。
他身上没有任何兵刃,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最锋利的镰刀。
他无需言语,因为他的目光,便是最终的判词。
周遭的空气因他而凝滞,风也为之噤声,万籁俱寂,只余下那盏引魂灯中,魂火燃烧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嘶嘶”声,如同生命最后的叹息。
他不是带来恐惧的恶鬼,也不是执行天命的判官。
他更像一位沉默的摆渡人,一位孤独的司仪。
他只是站在那里,站在时间的尽头,静静地等待着每一个灵魂的赴约。
当他缓缓抬起手,引魂灯的光芒便会照亮你前行的路——那条通往轮回,或是永恒虚无的黄泉路。
洛水城外,风光正好。
碧波万顷,映着天光云影,岸边的杨柳抽出新绿,如烟似雾,拂过行人的衣袂。
李承越怀里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九尾狐,那灵狐懒洋洋地蜷缩着,九条华美的尾巴如羽扇般散开。
他与凌博渊、夜阡绝并肩漫步在青石官道上,任凭暖风拂面。
“啊——总算能出来了!”
李承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雀跃,
“自从上次在闹市被那些苍蝇叮了一下,父皇就把我当金丝雀一样圈起来了。”
“每天不是在府里跟你们拼酒,就是去宫里对着那些假山假水发呆。”
他侧过头,狡黠一笑:
“今日还是亏得我机灵,跟父皇说,有你们两位‘护法’跟着,还带着‘灵狐’压阵,他才松了口。”
“今天,我非要把这洛水城踏个遍不可!”
走在一旁的凌博渊,脸上刚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很快便如水波般散去,只在心底留下一声无奈的叹息: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哪怕换了天地,这贪玩爱闹的性子,竟是分毫未改。
另一边的夜阡绝则始终含笑,他轻摇着绘有星河的魂灵扇,语声温润如玉:
“有我与凌兄在,莫说几个藏头露尾的刺客,便是这山林间的精怪,也近不了王爷的身。”
他扇风的方向,恰好将一阵柳絮吹得远离了李承越的脸,动作自然,关怀备至。
他接着柔声笑道:
“日后王爷想出门,随时传唤,我等随时奉陪。”
李承越闻言,先是放声大笑,笑声清朗,在山水间回荡:
“哈哈哈……好!就这么说定了!”
笑声渐歇,他话锋却陡然一转。
那副天真烂漫的笑容还未完全褪去,眼底却已漾开一丝狡黠的寒光。
“其实……”
他拖长了语调,像是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
“你们也不必把我护得滴水不漏。”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正对着二人。
阳光透过柳梢,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那副笑容显得高深莫测。
“我这一路走来,明枪暗箭,毒酒刺客,何曾断过?”
“可偏偏……每一次都查不出确凿的证据。”
他歪了歪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无辜,几分玩味,
“我在想,若多给他们一些机会,让他们再大胆一些……总有一次,会露出马脚吧?”
凌博渊和夜阡绝的脚步,几乎是同时一顿。
空气仿佛凝固了。
前一刻的轻松惬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蓄势待发的杀机。
凌博渊看着李承越,那双不再有丝毫醉意的眼睛,心中了然。
他没有说话,只是郑重地、缓缓地点了点头。
一个点头,已是千言万语。
夜阡绝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摇着魂灵扇,语调里带着几分欣赏,几分调侃:
“好一个‘以身做饵,请君入瓮’。”
“王爷这盘棋,下得可真够险,也真够妙。”
他收起折扇,对着李承遥遥一拱,眼神锐利如刀:
“此事,便交给我与凌兄。”
“我们定会为王爷……将那藏在暗处的毒蛇,连根拔起,曝于烈日之下!”
李承越脸上的狡黠笑意缓缓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纯然的温柔。
他低下头,轻轻拍了拍怀中白狐的背脊,柔声道:
“去吧,自己玩去。”
那通体雪白的灵狐仿佛听懂了,轻盈地从他怀中跃下,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化作一道白影,欢快地窜入不远处的花丛深处,再不见了踪迹。
凌博渊与夜阡绝心领神会,二人对视一眼,便如两道融入阴影的利刃,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悄无声息地隐入林间,布下了一张无形的网。
原地,只剩下李承越一人。
他静静地站着,直到确认那两道气息已彻底远去,他才仿佛卸下了所有伪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随即,他迈开了脚步。
那脚步,不再是之前的沉稳,而是带着一种孩童般漫无目的的轻快。
他看到一朵开得正艳的春花,便好奇地凑上前,伸手就将它摘下,放在鼻尖轻嗅,又嫌弃地丢开。
一只彩蝶翩跹飞过,他立刻双眼放光,迈开步子追了上去,伸着手在空中胡乱扑抓,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他时而沿着溪边慢悠悠地游走,踢着水里的石子;时而又在草地上毫无征兆地跳跃起来,仿佛脚下踩着云朵。
他脸上的笑容天真烂漫,眼神清澈见底,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一个被美景迷住、彻底沉醉在自己世界里的富贵闲人。
谁也看不出,这副纯真无害的模样之下,藏着怎样一双洞察一切的、冰冷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