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碗热水递到臭虫和下士手里时,蒸腾的白气在屋里散开,带了点暖气,可空气里的紧绷劲没松。
四个民兵围着站着,枪端在手里,枪管斜朝下,看着脚在慢慢晃,眼睛却一直盯着两人。
苏东坐在张涵旁边的木凳上,凳子腿晃了晃,他伸手按住凳面稳住,手指在枪带上反复捻着,没说话,时不时扫一眼那两个溃兵。
过了会儿,他侧过身凑到张涵耳边,声音压得低:“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这时候的溃兵,防着点总没错。”
“我懂。”张涵扯了下嘴角,“你们也是职责所在,提高警惕应该的。”
僵持了几分钟,臭虫和下士就只顾着哆嗦着喝热水,杯子里的水见了底,也没敢主动要。
看屋里民兵都端着枪,嘴唇动了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没说出一句整话。
“唉。”苏东叹了口气,声音不轻不重,刚好屋里人都能听见,摘下军帽,帽檐上沾的雪粒落在桌上,没管,起身随手指了两个民兵:“你们俩出去,跟哨位上的换个班,让他们回来配合审问另外两个溃兵。”
又摸出兜里皱巴巴的烟盒,指尖捏着烟盒抖了抖,抖出根没揉断的烟,叼在嘴上,摸出火柴划了好几次才点着,没在屋里多待,径直往门外走:“我也去看看外头情况,别让风吹跑了岗。”
门帘“哗啦”一声被掀起来,冷风灌进来一点,两个民兵跟着出去后,门帘又落下。
苏东靠在门外的墙根下,烟卷烧出的灰落在雪地上,影子透过门缝拉得老长,落在地上没动。
明摆着是摆个样子给张涵看,既给了台阶,又没真撤了警戒。
屋里只剩两个民兵,依旧举着枪,站在离桌子两步远的地方,脚分开站着,姿势比刚才更稳了点。
臭虫见人少了,本就没经历过太多事的他终于按耐不住,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掉,话黏在嗓子里,断成一截一截的:“张哥……我们在林子里躲了一天一夜,不敢生火,饿了就啃雪……真以为……再也见不着活人了。”
下士没敢哭,只埋头猛灌,热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浸湿地襟也不管,碗底见了底,他还把碗凑到嘴边,用舌头反复舔着碗沿,连残留的水迹都没放过。
直到苏东从门缝里朝旁边民兵递了个眼色,那民兵才转身去灶台边的铁壶里舀了半碗热水过来,递给他时还说了句:“慢点喝,烫。”
下士感恩戴德的接了过来,手还在抖,慢慢喝完,胸口还在因为刚才喝得太急而起伏。
这个服役五年的士官,此刻也被折磨的说一句话要清好几次嗓子,眼里全是熬出来的红血丝:“多亏张上士认人,不然我们两个……刚才在雪地里,民兵的枪都对着咱,黑洞洞的枪口,我当时就想,这下怕是要栽在这儿了。”
话没说完,一块硬邦邦的压缩饼干“啪”地落在他手里。包装纸边缘发脆,一捏就掉渣,印着的“巧克力味”字样早褪得模糊。
“慢慢吃,别噎着。”张涵靠在墙角,军大衣肩膀处沾的雪还没化,结成细小的冰粒。
看着两人狼吞虎咽的模样,张涵胸口的钝痛倒轻了些,可又感到悲哀。
压缩饼干这玩意,没人真心喜欢吃。
前线士兵哪怕啃冻得硬邦邦的生土豆,都比吃这东西强。
说明书上印着“富含热量、维生素及多种矿物质”,还列了巧克力、肉桂好几种口味,可拿到手里全一个样。
硬得硌牙,嚼着像吞锯末,咽下去嗓子发燥。
更要命的是长期吃准出问题,里面的油脂和粗纤维少,十个人里有八个会便秘,严重的得用手指抠。
“别光顾着吃。”张涵摸出兜里皱巴巴的锡箔药板,掰了半片止痛药塞进嘴里,没找水,就着嘴里的唾沫慢慢咽下去,“跟我好好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到底是不是真当了逃兵?”
臭虫嘴里塞满饼干,腮帮子鼓得老高,含混着摇头,饼干渣从嘴角掉下来:“不是逃兵!真不是!我不知道其他人,但我和赵下士绝对不是……”他顿了顿,想把嘴里的饼干咽下去,却噎得直瞪眼。
旁边一个民兵看不过去,无奈地转身到灶台边,用搪瓷碗又盛了半碗热水递过来。
臭虫双手接过来,猛灌了两口,才把饼干顺下去,继续说道:“那天往第三中学撤的时候,老远就见着驻军的车往反方向开,早撤走了。街上全是溃兵,有的扛着枪跑,有的连枪都扔了,枪响就没停过。炮击还没砸到头上呢,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感染者冲进来了’,我和赵下士当时也慌了,只能跟着人流往前跑。可刚冲到城外的路口,又被堵住了,原来撤走的兄弟在那儿设了防线,正跟后面来的感染者打,我们挤在后面,枪都举不开,根本插不上手,只能想办法往旁边的巷子里钻。”
“有两个大叔跟我们一起钻巷子,没跑几步就挨了枪子,血一下子就喷出来了。”臭虫说着,声音低了些,眼神往地上瞟了瞟,“我回头一看,是宪兵!他们拿着枪堵在巷口,喊着要抓我们这些溃兵,逼我们回去往前冲,跟感染者拼。可那时候防线都快垮了,往前冲就是送死啊,我们哪敢停?只能在巷子里绕,跟宪兵玩捉迷藏,好不容易才从个破院墙翻出去,顺着树林一直跑。最开始还有七个人,进了林子没半天,三个就跟我们走散了,剩下的就我们四个。后来林子里越来越冷,冻得手指都动不了,实在扛不住,才敢慢慢从林子里出来,一路摸着往这边走,就遇到张哥你了。”
赵承宇这时也放下搪瓷碗,脸色沉得厉害,开口时声音里带着火气:“当兵当这么久了,以前连长天天讲‘不抛弃,不放弃’,现在看来全是屁话!真到事上了,我们这些大头兵就跟没人要的塑料袋似的,往地上一扔,管你能不能活,管你会不会冻死饿死,他们自己先跑了!”
张涵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细碎的“笃笃”声。
眼神没敢多停,时不时往那两个民兵身上扫,心里却乱成一团。
臭虫说的话太碎了,一会儿是驻军的车,一会儿是巷子里的血,一个刚从高中出来的兵,哪懂什么挑重点,只知道把自己见着的、经着的全倒出来,有用没用的混在一起,听得他脑子发沉。
更让他揪紧的是,臭虫这小子太实诚,连“宪兵逼他们回去挡感染者,他们跑了”这话都敢说。
这要是被苏东或者民兵听进去,就算有撤退命令,也能按“拒不执行命令”算成逃兵,怎么都洗不清。
张涵赶紧停了敲击桌面的手,身子往前倾了倾,朝赵承宇飞快眨了眨眼,声音压得刚好能让桌旁几人听见:“臭虫,你再想想,当时往巷子里跑的时候,是不是有军衔高的领着?比如士官或者军官?你们不是自己想往后撤,是被前面的人带着跑的,对吧?”
臭虫还没反应过来,嘴里还嚼着半口饼干,愣愣地看着张涵。
赵承宇却瞬间醒过神,赶紧接话,声音比刚才稳了些:“对!是有个上士领着的!当时防线快垮了,那上士喊‘先撤出去再整队’,我们才跟着往巷子里钻的!不是我们擅自跑的!”
张涵心里松了口气,又看向臭虫,语气放得缓:“你再回忆回忆,是不是这么回事?别漏了关键的,免得让人误会。”
臭虫这才慢慢点头,咽了饼干说:“哦……好像是有个上士!穿着灰大衣,喊我们先撤,说别在这儿扎堆送死……我刚才忘了说。”
旁边一个民兵听着,眉头皱了皱,没说话,只是把枪往怀里收了收。
张涵看在眼里,突然屈起指节往桌上重重一敲,“笃”的一声脆响压过屋里的动静。他刻意拔高嗓门,语气斩钉截铁,明着是回应两人,实则是给这事定性:“这就对了。不是你们要逃,是跟着有命令的人撤的,后来跟大部队断了线,才躲进树林的。”
这话既是帮臭虫和赵承宇圆,也是说给民兵和苏东听的,有时候流程必须得走,跟工作留痕一个道理,现在不把话摆明、不把性质定下来,真要追究起来,没个明确说法,反而容易惹上连带责任。
首先要知道“逃兵”的定义,从来就没有被各国军事法庭彻底框死的界限,反而像块能伸能缩的布,松紧全看战场的实际光景。
小范围的局部战争时,或许还能掰扯几分“是否主动脱离”“有无客观苦衷”,可到了生死绞杀的前线,这定义只会被拉得越来越广,广到能把“后退”二字都裹进死罪里。
就像当年的斯大林格勒,那座被炮火炸碎的城市里,苏军对“后退”的界定严得能让人连呼吸都发紧。
前线战壕里,士兵们端着打光子弹的步枪跟德军拼刺刀时,侧后方总站着NKVd(内务人民委员部)督战队的身影。
扛着机枪,靴底踩着刚画好的白线,那线被士兵们私下叫“死亡线”,比阎王殿的门槛还绝,越过去就没有回头的余地。
在当时,“逃兵”从来不是“主动逃跑”的专属标签,甚至出现了很多错杀的案例。
有的士兵被德军坦克的履带冲散了队伍,跟战友断了联系,只想着找个弹坑躲躲呼啸的炮弹,刚猫着腰往后挪了几米,督战队的枪声就会骤然响起。
还有刚补上来的新兵,第一次见炮弹在眼前炸开,震得耳朵里全是嗡鸣,下意识往战壕深处缩了缩,没敢跟着老兵往前冲,转眼就被督战队的人按在冻土上。
按当时的战场规矩,“未按命令推进”。
“擅自脱离战斗位置”,哪怕只是退了半步、缩了一下,都算逃兵,没有辩解的机会,更没有申诉的渠道。
如今合众国的局势,跟当年的斯大林格勒何其相似。
江防防线从东到西,每一寸土地都浸着血,断了的枪、冻硬的尸体跟积雪混在一起,上头只往下压“守住”的命令,至于士兵们的处境。
是防线已经崩溃,还是回去就是送命,是想活下来还是有难言之隐,根本没人在意。
“一步不许退”的死命令,早把士兵们的退路堵得严严实实,就像当年斯大林格勒的“死亡线”,只要没朝着前线冲,只要往后退了,就可能被钉上“逃兵”的标签。
所以眼下要做的,不是去辩解“为什么跑”,而是必须编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
一个能把“后退”摘干净,又能贴合战场实情的理由。
这个理由不能是“不敢打”,而得是“想打却没法打”。
不是自己主动要撤,是防线全线崩溃时,被潮水般后撤的人群裹挟着退走的;不是不想留在阵地,是混乱中跟大部队断了联系,只能暂时找地方躲避,等着归队再继续作战。
只有这样,才能从“逃兵”的模糊定义里,把自己摘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