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暑气还没散尽,院子里跟蒸笼似的。
柳叶让人搬了张藤躺椅放在最通风的葡萄架下,自己瘫在上面,有气无力地摇着把大蒲扇。
扇出来的风都是热的,惹得他一阵心烦。
正琢磨着,要不要再厚着脸皮去厨房偷摸弄点冰镇酸梅汤,旁边石凳上“咚”一声轻响,坐下个人。
柳叶斜眼一瞧,是孙思邈。
老道穿着他那身万年不变的葛布道袍,手里拿着个小巧的玉瓶,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点不爽...
“给。”
孙思邈也不废话,从玉瓶里倒出一颗黄豆大小、碧莹莹的药丸,递给柳叶。
“清凉丸,刚鼓捣出来的,没那些乱七八糟的寒毒,放心吃。”
柳叶瞅着那药丸,碧油油的,看着就挺凉快。
他这人是真不耐热,尤其这唐朝的夏天,没空调没风扇,简直要他老命,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他接过来,脖子一仰就咽了下去。
药丸入口即化,一股难以形容,仿佛带着薄荷和冰雪气息的凉意,不是从喉咙,而是直接从胃里,从五脏六腑生发出来,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刚才还黏腻燥热的身体,几个呼吸间就变得清清爽爽,连呼吸的空气都仿佛带着凉丝丝的甜味!
柳叶舒服得长出一口气,整个人都精神了,蒲扇也扔到了一边。
“神了啊!这玩意儿比冰盆管用多了!”
他吧唧着嘴,回味着那股子舒坦劲儿,心里琢磨着这要是能量产,夏天岂不是又能大赚一笔?
孙思邈看他那副活过来的样子,捋着胡子笑了笑,没接赚钱的茬,反而慢悠悠地问道:“今儿怎么有闲心在这纳凉?”
“往常这个时辰,你不是在书房对着你那堆图纸扒拉算盘珠子,就是在库房盯着新到的货品流哈喇子?”
柳叶正享受着难得的清凉,闻言懒洋洋地摆摆手。
“别提了,图纸看多了也头疼,这不,刚被几个和尚堵屋里谈了大半天生意。”
“和尚?生意?”
孙思邈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了然。
“是那什么水陆法会的事儿吧?动静不小啊,连老夫都听说了,说是要请全天下的高僧来长安,阵仗搞得比陛下祭天还大。”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眼神却带着点探究地看着柳叶。
“可不是嘛!”
柳叶咂咂嘴。
“阵仗大点好,名声传得远,我这钱才算没白花。”
他也没藏着掖着,把支持佛门开拓商路的想法简单提了一嘴。
孙思邈听完,沉默了一会儿,脸上那点看热闹的笑意彻底没了。
他叹了口气,那声音里带着点无奈,还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你...唉,你真是害人不浅啊!”
“嗯?”
柳叶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说得一愣,坐直了点身子。
“这话怎么说的?我害谁了?”
“害谁?害我啊!”
孙思邈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还有我那些不成器的徒子徒孙!就因为你给佛门撒钱撒得欢实,那水陆法会的风声一放出来,好家伙!这两天我那道观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他掰着手指头数落。
“龙虎山的张老道,派了他最得意的大弟子,连夜从江西赶过来,背了一大篓子新炼的‘益寿丹’,就为了跟我套近乎!”
“终南山清虚观那帮清修的老家伙,平时一年都难得下山一回,今儿个居然联名给我递了帖子!”
“就连青城山那几个眼高于顶、整天琢磨着白日飞升的老家伙,都托人给我捎话,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
“让我孙思邈,腆着这张老脸,来求你柳大驸马!”
孙思邈越说越气,胡子都抖起来了。
“他们说什么?说佛门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你厚此薄彼!”
“说我们道门才是根正苗红的国教,传承千年,护佑社稷,怎么到你这就成后娘养的了?”
“他们让我跟你说说,竹叶轩那么大家业,指头缝里随便漏点闲钱,也够他们修缮几座破败的三清殿,多印几本道经,或者...多炼几炉子金丹了。”
说到“金丹”二字,他自己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柳叶听着,先是觉得有点荒唐,随即又有点哭笑不得。
他挠挠头道:“不是...这事儿闹的。”
“我支持佛门,那是冲着他们能往外跑,能帮我竹叶轩探路去的,这纯粹是买卖,跟信不信佛没关系啊!”
他摊开手,一脸坦诚。
“你让你那些徒子徒孙们自己琢磨琢磨,他们乐意像玄奘那样,背个破包袱,跑到鸟不拉屎的西域,甚至更远的什么大食、波斯去传道吗?”
柳叶摇摇头,自己给出了答案。
“我看悬...你们道门的高人,讲究的是清静无为,是躲在山洞里参玄悟道,是追求个人的长生久视。”
“顶多就是在长安、洛阳这些大城里,给达官显贵们看看风水、炼炼丹、讲讲养生。”
“让他们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地去开荒,他们估计宁愿在道观里对着丹炉打瞌睡。”
他看着孙思邈,眼神里带着点无奈。
“你说,这能怪我偏心吗?我柳叶就是个俗人,做买卖讲究个投入有回报。”
“佛门那帮和尚,天生就有这份‘出差’的觉悟和本事,自带干粮还自带‘文化大使’光环,能帮我打通商路,这钱我花得值。”
“你们道门...总不能让我花钱养着他们蹲在道观里数星星吧?”
孙思邈被柳叶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说修道之人也有济世度人的宏愿,但一想到那些徒子徒孙们,平日里确实更热衷于在权贵间周旋,或者关起门来研究那些虚无缥缈的丹方。
真正愿意像苦行僧一样走出去的凤毛麟角,这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柳叶的话难听,但戳中的却是事实。
道门相较于佛门,在对外开拓上的保守,确实是根子上的问题。
老道长长叹了口气。
他摆摆手道:“行了行了,你小子这张嘴啊...道理歪,但理是这么个理。”
他从袖子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个绣着八卦图案的小布袋子,掂量了一下。
“看来啊,指望你这奸商是指望不上了。”
“罢了罢了,谁让老夫也是道门子弟呢,这点私房钱...唉,就当是贴补他们了。”
“回头打发那几个哭得最凶的小崽子吧,省得他们天天堵在我门口哭丧似的,吵得我连个消停觉都睡不成。”
说完,孙思邈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背着手,慢悠悠地踱回自己的院子去了,背影显得有点萧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