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一路向南,朝着曲江池方向驶去。
褚彦甫是个健谈的人,路上跟玄奘聊着长安城水陆法会后的余热,聊着法会上那些高僧大德的趣闻轶事。
当然,话题也绕着弯子回到了大慈恩寺的营造上。
“法师你是不知道,自打你那六百多部真经的名头传开,加上水陆法会这一闹腾,咱们这大慈恩寺还没盖好呢,名声就已经响彻长安了!”
“好些个大户人家都托关系打听,想捐钱捐物呢!东家说了,一概婉拒,咱们竹叶轩既然包圆了,就不差这点。”
褚彦甫语气里带着点竹叶轩特有的豪气。
玄奘听着,心里既感念柳叶的全力支持,又隐隐有些不安。
这声势,似乎太大了些。
他想起师父慧休禅师的告诫,提醒自己外物皆是舟筏,不可迷失本心。
他捻着佛珠,默默念了声佛号。
马车拐过几个弯,周围的喧嚣渐渐被甩在身后,空气里开始弥漫着泥土、木材和新漆混合的特殊气味。
褚彦甫撩开车帘。
“法师,快到了,你看!”
玄奘探身望去,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一片巨大的工地,呈现在眼前。
虽然四周还围着挡板,但已经能清晰地看到中央那恢弘建筑群的雏形。
巨大的殿宇地基坚实厚重,粗壮的梁柱如巨人之骨,支撑起初步搭好的框架,高度远超一般的寺庙。
阳光透过尚未封顶的间隙洒下,照亮了里面忙碌穿梭的身影。
工匠们如同蚂蚁般在脚手架上攀爬...
“这……这就是大慈恩寺?”
玄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比他想象的规模大了何止数倍!
他想象中的译经道场,是清幽雅致的院落,而非眼前这……这几乎堪比缩小版宫苑的庞然大物。
“正是!”
褚彦甫跳下马车,满脸自豪。
“法师你看,中轴线上是大雄宝殿、藏经阁、法堂,东西两侧是禅堂、僧寮、斋堂,后面预留了一大片园林,东家说以后种些菩提、银杏,清幽得很。”
“你再看西边那个最高的!”
玄奘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工地西侧,一座高塔已拔地而起,虽然塔顶尚未完全封合,但那逐层内收的轮廓,那巨大的体量,已然显露出一种直指苍穹的庄严气势。
那就是柳叶提过要存放经卷和舍利的“大雁塔”!
“走,法师,东家就在塔上等你呢!他说那里视野最好,能看到整个长安城!”
玄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撼,跟着褚彦甫穿过忙碌的工地。
脚下是新铺的青石板,尚未打磨平整,空气中木屑和石灰粉的味道更浓了。
工匠们看到褚彦甫带着一位高僧模样的人进来,都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好奇地张望,有些还恭敬地合十行礼。
玄奘一一还礼,心中那份不安感却随着每一步踏在坚实的地基上,逐渐被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取代。
如此宏大的道场,将要承载的是他所求回的六百余部真经!
他真的能不负所托吗?
走近大雁塔,更能感受到它的雄伟。
塔身由巨大的青砖砌成,脚手架像藤蔓一样层层缠绕,褚彦甫领着玄奘从一个临时搭建的的斜坡通道往上走,一边走一边提醒。
“法师你小心脚下,这通道稳是稳,但还没装栏杆呢。”
塔内光线有些昏暗。
盘旋而上的木制楼梯确实陡峭,踏板是临时的厚木板,踩上去发出吱呀的轻响。
玄奘扶着旁边粗糙的砖墙,一步步向上攀登。
越往上走,光线越亮,从预留的窗口吹进来的风也越大。
不知爬了多少层,终于到了塔顶。
这里尚未完全封顶,头顶是巨大的木构架,阳光透过间隙形成一道道明亮的光柱。
平台很宽阔,铺着大块的厚木板,边缘同样没有护栏,视野却无比开阔。
柳叶就背对着他们,站在那开阔的边缘,负手而立。
他今天没穿华丽的锦袍,只一身墨青色的细麻常服,衣袂被高处的风吹得微微拂动。
“哟,玄奘法师,辛苦辛苦,爬上来不容易吧?这地方风景如何?”
玄奘快步上前,双手合十,深深一礼。
“阿弥陀佛!贫僧拜见驸马爷!此塔,此寺……实在远超贫僧想象,驸马爷恩德,贫僧与佛门弟子铭感五内!”
他看着眼前豁然开朗的景象,整个长安城如同巨大的沙盘铺陈在脚下,屋舍连绵,坊市如棋,远处的皇城宫殿金光闪闪,更远处的终南山峦如黛。
这视角带来的震撼,远非言语能形容。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太过了,这寺庙建得太过奢华了!
柳叶没在意玄奘语气里的复杂情绪,随意地摆摆手。
“盖个房子而已,能用钱解决的事儿都不叫事儿,关键是地方够大,够气派。”
玄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眼前壮阔的景色吸引,心中的波澜依旧难以平息。
柳叶找了个马扎坐下,开口问道:“法师,看了这工地,也看了这长安城。依你看,如今这佛门……是个什么光景?”
玄奘定了定神,谨慎地回答道:“驸马爷明鉴,自水陆法会之后,各方大德云集长安,或讲经说法,或开坛授徒,或重建精舍……”
“看似百花齐放,法运昌隆,各宗各派,如天台重止观,三论阐空性,律宗持戒行,乃至净土念佛、禅宗明心……皆有其独到法门,导人向善,普度众生。”
“虽有门户之见,但大体上,同属释迦门下,倒也还算团结。”
他说得比较委婉,其实深知各派间争论辩难从未停止。
柳叶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着,像是打着某种节拍,语气变得有些玩味。
“法师你不觉得,这百花开得有点乱吗?”
玄奘心里咯噔一下,隐约觉得柳叶这话里有话,似乎触及了某个更深层的问题。
他谨慎道:“佛法如药,众生根基不同,病患各异,故有八万四千法门,对治八万四千烦恼。流派各异,亦是方便接引不同根器之人,未必是坏事。”
他试图用佛理来解释这种“多样性”的合理性。
“有道理。”
叶点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但紧接着,他抛出了一个让玄奘瞬间头皮发麻的问题。
“那……法师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这些个不同的山头,不同的法门,都归到一面大旗下面?”
这话像一道惊雷,直接在玄奘脑海中炸响!
他捻着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顿,差点把珠子捏碎!
整合佛门?流派归一?!
这念头本身就带着一种可怕的威压,让人喘不过气!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道:“驸马爷!此事万万不可!”
“佛门广大,法门无量,正因应机施教,方显佛法圆融!”
“强行归一,如同伐万木而求一林,非但无益,反会断绝慧命,遗祸无穷,此非人力所能为,亦非我佛本怀啊!”
他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和惊骇,后背瞬间沁出了一层冷汗。
柳叶看着玄奘眼中难以掩饰的惊骇,嘴角却勾起一抹奇异的笑容。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直直盯着玄奘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别人做不到,不代表你做不到,你就有这个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