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房内已清扫洁净,那股子浓重的血腥气也渐次消散,只余下些许淡浅气息。内室中,妙蕊经一夜生产,已然累极,沉沉睡去。
俞瑶这夜却睡得极不安稳,满心都盼着孩子早些降生,好让她速速与自己的新儿相见。每隔一个时辰,她便要唤来侍女询问温姨娘生产与否,这般几番折腾下来,恒芜院上下几乎是一夜未曾合眼。
待到卯初二刻,忽闻侍女婢匆匆来报,言温姨娘诞下一名男婴。俞瑶闻言喜不自胜,忙不迭披衣起身,简单梳洗过后,便急着往梨云院去见那新生儿。
她踏入屋内,目光便不住地搜寻黄婆子的身影,满心期待能从她口中听到顺遂的好消息。可四下里寻了一圈,却始终未见黄婆子的踪迹。俞瑶心中虽略过一丝疑惑,却也未曾深想,只当是黄婆子守着生产辛苦,先去歇息了。
她见林景泽怀中抱着襁褓婴孩,便按捺不住急切上前,声音里满是期盼:“快让我瞧瞧孩子。”
林景泽低头望着襁褓中粉嫩的婴孩,眉宇间满是为人父的欢喜。可听得俞瑶的声音,他脸上的笑意却转瞬冷却下来,方才的温软尽数褪去,只余下几分沉冷。
一旁的维君瞧着林景泽骤然冷下的神色,连忙起身,对着俞瑶说道:“二嫂,这孩子刚降生不久,身上尚带着胎脂,还未来得及清洗。不如先让丫鬟婆子们将孩子带去打理干净,免得污了二嫂的衣裳。”
俞瑶闻言,眼神微转,故意扬高了些声音问道:“弟妹何时回了林府?我竟半点不知晓。府里这些下人也忒不懂事了,三奶奶回府这般大事,竟连一声通禀都没有。依我看,他们是日子过得太舒坦,连主次尊卑都分不清了,怕是一个个皮痒了,该好好教训一番才是。”
维君心中何等通透,怎会听不出俞瑶这番话是在拿话点她 —— 分明是借着斥责下人,暗指她这个 “三奶奶” 在林家正经当家主母面前分不清轻重。
林景泽闻言,垂眸看了眼怀中婴孩,随即小心将其递到一旁候着的奶娘手中:“先抱下去喂些奶水,仔细清洗干净了再抱回来。记着,除了三奶奶,还有梨云院的盼儿、真儿,其余任何人都不得靠近这孩子半步。”
奶娘连忙躬身,小心翼翼的接过襁褓,生怕有半分差池。她身后的盼儿亦快步跟上,两人恭恭敬敬地应了声 “是”,便轻手轻脚转身退了出去,将屋内的紧张气氛暂时带离几分。
俞瑶在一旁听得真切,方才强压下的不满瞬间翻涌上来,她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语气中满是质问:“什么叫除了三奶奶与盼儿、真儿,旁人都不得靠近?林景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这个嫡母,还碰不得姨娘生的孩子?”
林景泽缓缓抬眼,目光落在俞瑶身上,那眼神居高临下,眸底的冷漠如寒冬冰霜,看得俞瑶心头猛地一跳,一股莫名的不安悄然爬上心头。
她下意识地避开那慑人的视线,慌忙将目光转向别处,恰好瞧见立在维君身后的真儿,便急忙开口问道:“方才守着温姨娘生产的稳婆呢?怎么不见她人影?”
真儿上前一步,垂首回话:“回二奶奶的话,孩子平安降生后,稳婆便已领了二爷给的赏钱,收拾妥当后就离开了。”
“人已经走了?” 俞瑶低喃重复,心下竟莫名暗松了口气。想来必是事成了,若非如此,林景泽又怎会动怒,当着陈维君和下人的面,连半分情面都不给她留?
念及此处,她方才因林景泽冷脸而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连带着脊背都悄悄挺直了些。她暗自琢磨着,林景泽方才那般冷待自己,大抵是因为温妙蕊没熬过生产,丢了性命,他此刻心中不痛快罢了。
念及此处,俞瑶心下自有些发虚,慌忙避开林景泽与众人视线,端起茶盏佯作浅啜,指尖却因暗自窃喜而微微发颤。
可转念想到那稳婆,心头又猛地一沉,忧色再起 —— 此人既知晓内里关节,终究是个隐患,须得寻个万全之策,让她永绝声息才好。
正蹙眉筹谋间,忽闻内室传来一道熟悉女声,轻柔却似惊雷炸在耳畔:“可是二爷来了?”
那是温妙蕊的声音!俞瑶浑身一震,如遭冰水浇头,血液霎时凝住,连呼吸都滞了半分。她猛地攥紧帕子,指节泛白,喉间干涩得厉害,强咽了口唾沫才压下浑身惊悸。昨日明明已安排妥当,这女人怎会还活着?
惊惶只在眸底一闪,俞瑶旋即敛去异色,勉力扯出一抹温婉笑意,随着林景泽的脚步缓步入内。帐幔轻垂,她目光掠过床榻上的人影,语气温和如旧:“温姨娘既已醒了,便好生歇着。昨夜你为二爷诞下哥儿,定是辛苦极了。眼下可有什么想吃的?我这便让厨房去做。”
床榻上,温妙蕊缓缓抬眼,眼角似有若无地划过一丝讥诮,身子却未动分毫,声音带着刚生产后的虚弱:“二爷,二奶奶,妾身此刻浑身酸软,实在无力起身,还望二位恕妾身无礼,容妾身躺着回话。”
林景泽早已疾步上前,于床沿坐定,伸手轻握她的手,语含疼惜道:“你受苦了。这会儿可是饿了?想吃什么,我即刻让人去飘香楼取来。”
妙蕊望他,眸中柔波骤漾,似盛着星光:“二爷,见着您,我便心安了。方才还觉浑身疼痛难忍,可一想到这是我与二爷的孩儿,便什么疼都忘了。为二爷受再多苦,也值。”
林景泽闻言,指尖轻拢她颊边碎发,别至耳后,掌心贴住她的脸,语气温柔更甚:“你放心,这孩子是你拼半条命换来的,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他分毫,更不会让旁人将他从你身边夺走。”
“二爷待我真好。” 妙蕊轻声含笑,眼中似有泪光闪动,“二爷是世间最好的郎君,往后也定会是最好的父亲。我此生能遇着二爷,已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如今有二爷在侧,又有孩儿相伴,我便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了。此生,若能换二爷与孩儿平安康健,便是折我十年阳寿,我也心甘情愿。”
“又说傻话。” 林景泽失笑,伸手轻点她的额头,“你还要看着孩儿长大,看他读书识字,看他娶妻生子呢。往后不许再说这般折寿的话,你的性命珍贵,我自会多积福德,护你母子平安顺遂。”
妙蕊握他的手紧了紧,声音愈发柔婉,目光却似有若无扫过一旁的俞瑶:“二爷待我这般好,只可惜…… 若奶奶还在世,亲眼见着二爷待我这般好,见着咱们的孩儿降生,想必会十分高兴。”
林景泽道:“待你出了月子,身子养利索了,我便备下三牲酒礼,带你去祭拜她老人家。到那时,咱们亲自把添了外孙的喜讯,说与她听。”
俞瑶立在一旁,听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字字句句皆是浓情蜜意,只觉得心底的火气如燎原之势般往上涌。
先前见妙蕊待她周到贴心,她心中还曾掠过一丝不忍,此刻想来,只恨自己愚蠢得可笑 —— 这女人哪里是什么柔弱女子,分明是个精于勾魂的狐媚子!
“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一个妾室在夫主面前,满口‘你呀我呀’的,毫无尊卑。林景泽好歹是高门出身,竟也纵容她这般失仪。” 念及此,她心头醋意再次翻涌 —— 林景泽成婚这些年,可从未用这般温柔的语气同她说过话。
罢了,眼下不是争风吃醋的时节。她强行压下心绪,又念及那桩事: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竟没能成事?那稳婆又藏到了何处?她必须尽快寻到此人问个明白,否则夜长梦多,恐生变数。
她强捺下心底急火,面上敛了情绪,只作平和之态对林景泽道:“既然温姨娘已然醒转,那妾身便先回院了。温姨娘若有想吃的膳食、点心,只管差人来知会,妾身自会让厨房提前预备。只是日日从飘香楼定食,终究非长久之计 —— 那楼子毕竟不是二爷一人的产业,这般行事,传出去恐落人口实,于二爷名声有损。”
话音刚落,妙蕊攥着林景泽的手猛地收紧,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慌乱,竟似受了天大的惊吓。
林景泽望着妙蕊眼底藏不住的怯意,心头莫名一酸 —— 他身为户部尚书,身居高位,向来得皇上器重,掌一国财赋之权,此刻却连身前一弱女子都护佑不得。念及昨夜险让她殒命于阴诡算计中,如今更教她日夜悬心,连明日阳光能否得见都未可知,这般无力,想来真是可悲。
他眼皮未抬半分,声线冷冽如凝冰,目光未及俞瑶半分:“梨云院诸事,此后不必你多置喙。妙蕊这月膳食,我会着人从飘香楼订了送来。待过些时日,我会使人在梨云院另起小厨房,往后她用饭,便无需再去正厅。妙蕊初娩不久,身子亏弱,稚子亦尚在襁褓,府中晨昏请安之礼,尽数免了,让她在院里安心将养,照料孩儿便是。你先回房吧。”
这番话字字冰冷,像刀子般扎在俞瑶心上,她险些按捺不住心头怒火,指尖都在袖中攥紧。可一想到那下落不明的稳婆,她终究还是强压下戾气,只冷冷地应了声 “是”,转身便头也不回地出了梨云院。
俞瑶的身影刚消失在梨云院门口,妙蕊带着几分担忧:“二爷,方才瞧着二奶奶似是动了气,脸色沉得厉害…… 要不,要不我往后就在府里用饭吧,不必劳烦从飘香楼订了。您日日在朝堂当差,已然十分辛苦,朝中本就有不少政见不合之人,若被那起子小人抓住这点子事做文章,趁机弹劾二爷,那多不值当啊。”
林景泽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无事,她的心思不必管。往后你且记着,绝不要吃俞瑶送来的任何东西,哪怕是一盏茶也不行。”
他顿了顿,又道:“梨云院修小厨房的事,我已让松岩去安排了,待你出了月子便动工。往后吃食的采买,我也会让松岩亲自去办,绝不会让旁人经手。你放心,我定会护住你和孩子,断不会让你们受半分委屈。”
妙蕊闻听此言,眸中漾起欣喜,掺着几分全然的依赖,柔声道:“是,二爷向来一诺千金,从不会欺瞒我。您这般有担当有魄力,实乃男子中的翘楚。二爷所言,我自是无有不信;在我心中,二爷便是我的天,是我能安心依靠的顶梁柱,而腹中这孩子,更是我的命。只要有二爷在,我与孩子便什么都不怕了。”
既然委屈求全终究保不住自己的性命,那倒不如放手一搏,拼出一条生路来。温妙蕊垂着眼帘,指尖悄悄攥紧了锦被,心中已暗自筹谋起对策。
另一边,恒芜院内的俞瑶正听着丫鬟青棠回禀昨夜之事,脸色骤然一白,满是恐慌:“你说昨夜竟是二爷吩咐门房的根生,特意去陈府将三奶奶接回府中坐镇的?她回来时还带了个婆子?竟是个稳婆?出了这等事,为何昨夜竟无一人向我通禀?”
青棠见主母动怒,吓得身子微微发颤,忙躬身回话,额上已沁出细汗,一边擦一边急声道:“回二奶奶,三奶奶本就甚少回府,昨夜天色又暗,加上她怀着身孕,跟前伺候的人本就比寻常多些,奴婢只当那婆子是三奶奶身边的管事妈妈,也未多想。直到今早绿罗送那婆子回去时,才知晓那人原是个稳婆,奴婢这才赶紧来回禀您。”
俞瑶眉头拧得更紧,又追问:“那之前咱们找的黄婆子呢?今早你可瞧见她去了何处?”
“回二奶奶,奴婢今早特意去府门处问过,没人见黄婆子出府,后来去她住的听雨轩偏院瞧了,也空无一人,不知去了何处。” 青棠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不安。
绿萼仔细分析道:“如此说来,那黄婆子应当还在府中,十有八九是被二爷派人看管起来了。二爷特意将三奶奶接回府,还让她带着稳婆过来,这本就不合常理。二奶奶,依奴婢看,二爷恐怕早已察觉黄婆子有问题,说不定很快就会来寻您问话,您得赶紧想想主意,若是一会二爷来质问,您该如何应对才好?”
俞瑶闻此言语,心乱如麻,她蓦地霍然起身。于屋内焦躁踱走,绣鞋踏在青砖之上,声声笃笃,竟似敲在人心间。
突然,她猛地顿住脚步,旋身望向绿萼,眸底骤然掠过一抹厉色,银牙紧咬着道:“哼,左右我死不认账!届时我便一口咬定,那黄婆子是受人唆使,蓄意污蔑于我,我自始至终,半分不知情!”
绿萼却缓缓摇了摇头,眉头微微蹙起,语气里满是忧色:“二奶奶,恕奴婢多言,二爷恐难信这般说辞。毕竟那黄婆子,是咱们亲自寻来照料温姨娘产事的,如今稳婆出了问题,您想干干净净撇清干系,怕不是件易事。”
俞瑶听得这话,方才硬撑起来的心气,瞬间泄了大半。她缓缓阖上双眼,重重吁出一口浊气,语气中带着几分强撑的笃定:“左右温姨娘并未殒命,林景泽纵使再偏袒那女人,又能奈我何?我乃他三媒六聘、明媒正娶的夫人,难不成单凭一个婆子的胡言乱语,他便敢将我休弃不成!”
绿萼听得俞瑶这话,心头更急,忙上前半步,声音里满是急切:“二奶奶您有所不知,今早奴婢去后厨传膳,恰好听见二爷身边的小厮低声嘀咕,说昨儿夜里,二爷已派人连夜去查那婆子的底细了!”
她抬眼觑了觑俞瑶骤然沉下来的脸色,又连忙补充道:“若真查出黄婆子是受您指使,二爷的脾性,只怕此事难了。温姨娘那边,您也得稍稍松些姿态,别叫外人瞧出您对她和那孩子太过苛待,免得落了话柄。”
俞瑶再也强撑不住,身子一软便向后退了数步,后腰重重撞在红木太师椅的扶手上,才勉强借着力道瘫坐下去。
她双手虚搭在膝头,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目光涣散的望着窗外,口中喃喃道:“听天由命吧…… 再不济,林景泽也只敢将我禁于府中。左右过不了几月便是年下,到时候走亲访友,他总不能还把我关着,我便又能出来了。” 似在说服绿萼,更像在给自己寻个支撑的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