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冷风吹拂，带起些许水珠落在脸上，鼻息和唇齿间，若有似无地感受到丝丝咸味。
温沅的睫毛抖动，费力地睁开眼睛，眼前的虚影渐渐清晰，竟是一片广阔的星空。四周没有红墙，没有金瓦，也不是四四方方的天。
感觉整个身子似乎在晃动着，耳边好像能听见海浪的声音。
撑着自己的身子坐起来，温沅这才发现自己竟真的在一艘大船上，身下是潮湿的稻草，身上的被子也极破旧，带着布丁和一些难以名状酸臭的味道。
“你醒了！？”
温沅还没来得及抬头，便感觉什么东西落在了自己身上，将那东西拿起来，这才发现是个馒头。
是个粗粮馒头，表面并不光滑，颜色也偏深，上头依稀还能看见几个小绿点，似乎是发霉了。
把着馒头扔给自己的是个小姑娘，就着昏暗的灯光，温沅勉强看清她的脸。那小姑娘的皮肤并不白皙，应该是在这船上风吹日晒时间久了，脸颊两侧还有许多斑点。
温沅向后挪腾了一下，警惕道：“我怎么会在这儿？你是什么人？仪嫔娘娘呢？你们把仪嫔娘娘怎么样了？”
那小姑娘在温沅身旁席地而坐，漫不经心地把馒头上的霉点一个一个揪下来，然后咬着自己手里的馒头，“有个贵人不愿你活着，想要毒死你。但是有个善人将那毒药换成了假死药，这才留下了你的命。那善人给了我银子，让我将你送乱葬岗带走。我收了钱，也答应他，再也不会回到京都城了，你也是。”
温沅想起自己方才好像是在太医院等着医侍为自己配药仪嫔的安胎药，一时口干，便讨了一盏温茶喝。那茶是太医院的宫人给自己的，所以是那茶水里有假死的药。
温沅细想完，追问道，“谁？那贵人是谁，善人又是谁？”
那小姑娘满不在乎地看着温沅，反问道：“是谁重要吗？你反正也不会回去了，你是报不了仇的。你如今没有户籍，往后也是下不了船的。而我呢，收了人家银子替人家办事，互不留姓名，如此才算妥帖。”
温沅紧紧握着手里的馒头，指尖攥进了馒头里面，“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不让我回京都城，那仪嫔娘娘怎么办？仪嫔娘娘还有这身子。”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那小姑娘又啃了一口手中的馒头，皱眉道：“一定是你做了什么伤害别人的事，或者威胁到了什么人。这世上的人不就是如此吗，你对不起他，他对不起他，她又对不起你。来来回回的，就这么点儿事儿，追根究底的有什么意思。要我说，对得起自己便是了，每一顿都能吃饱了才是真的。”
看着一旁陷入沉思的温沅，那小姑娘又叹了一口气，喃喃一句：“还想着娘娘呢？倒不如想想若是明天这海上就来了风，你该怎么办吧。”
*
夜色浓重，仪嫔还未睡下，坐在廊下等着小碟子将温沅找回来。
青篱陪在边上，困地额头不停磕撞到门框，发出哐哐声。
见青篱这般，仪嫔更是觉得她顶不了事儿。
又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小碟子，却并未等到温沅。
小碟子周全了礼数后，关切道：“娘娘怎的还未安置？”
仪嫔也并不与他寒暄，径直问道：“碟公公可是寻到温沅了？她如今人在何处啊？”
小碟子捧着拂尘，立在台阶下，恭恭敬敬地回道：“回仪嫔娘娘的话，皇上下令，奴才不敢怠慢。只是奴才带人满宫上下都搜了，寻不到温沅姑娘的下落。太医院的人只说温沅姑娘拿了药便回了，之后也没人再见过她。”
“可即便如此，也得活要见人...”
“诶，”小碟子赶紧抬起头打断道：“仪嫔娘娘如今有着身子，有些话可不能说啊，犯了忌讳。”
仪嫔只能无奈将剩下的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小碟子这才道：“仪嫔娘娘恕奴才直言，温沅姑娘也正值豆蔻年华，会不会入宫之前便早有心上人...”
仪嫔瞪了小碟子一眼，怒喝道：“你什么意思？你是想说，温沅是与人私奔了？”
“仪嫔娘娘息怒啊，”小碟子堆着些恭维笑意，“可如今满宫里都找不到温沅，只怕是她偷偷出了宫去了，也不是没可能。”
“没可能！”仪嫔抬了抬下巴道：“她若是要出宫，那本宫的安胎药呢，她为何要先去太医院取药？为何带着本宫的安胎药离开？又为何她从太医院离开后，便在无人见过她？”
“这...”小碟子耸了耸肩，“可是满宫奴才们都寻过了，确实没见到温沅姑娘。要不，娘娘向皇上请旨，派人去宫外寻寻？”
皇帝又怎么会下旨派人去宫外搜寻一个宫女的下落。
仪嫔横了小碟子一眼，转身回了寝殿中。
*
重湘宫里，小路子持剪刀将烛芯挨个剪短了，免得内寝外留着了那个夜里爆响，吵了主子好眠。
双刃交错之际，半截焦黑的烛芯落下，火苗也弱了些。
“碟公公没寻到人，去了永庆宫，还问仪嫔温沅入宫前会不会在宫外早有心上人，私逃出宫与男子私奔了。”
沈清和看着棋盘，不屑地哼了一声：“自己做下的脏事，反倒将脏水泼到女子身上。既想要人家的命，还倒打一耙，要污人清白。”
将手中的剪子小心翼翼收好，小路子轻声问道：“不杀了温沅，娘娘可放心啊？”
沈清和执棋的手微微一滞，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不知是棋局太难，还是小路子的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舒出一口浊气，沈清和将棋子扔回了棋盒中，苦笑道：“本宫也不知道。”
小路子亦无奈地笑了笑，立在一旁，说不出话来。
沈清和手上摆弄着腰间玉坠的流苏，声音轻轻，“温沅以麻黄害了纪常在腹中的孩子；以食物相克之法毒害中宫；又纵着仪嫔用川芎意图谋害景澈。按理说，本宫不该留她。可是卢广安那日说的话，确实让本宫犹豫了。”
大约半个月前，小路子假借芜花染病之名，将卢广安带到了重湘宫。
沈清和坐在圈椅里，捻着手指淡淡道：“仪嫔身边的那个温沅，是不能再留了。”
卢广安先是一愣，而后正身朝沈清和重重一揖，“微臣请宸贵妃娘娘放过温沅。”
“你说什么？”沈清和重叱一句，眸中沁出冷色，眼尾抽搐两下，恨恨道：“你是在替温沅求情？”
“是。”
沈清和气极反笑，舌尖抵在牙齿上，看着卢广安的眸中多了两份怒气。
“宸贵妃娘娘容禀，今日温沅，难道不是昔日竹叶吗？”卢广安说着，鼻尖一酸。
沈清和似乎被定住了，神色微变，心口似被一双大手紧紧攥着，登时连呼吸也变得困难了起来。
“只是温沅没有竹叶幸运，未得良主，做了错事。若是能有人引她相善，或许她一身的医术，也能治病救人，救死扶伤，做个医者。”
沈清和再回过神时，眼前模糊不清，两颊也已经湿了，索性闭上眼睛让眼泪肆意流淌。
似一条小溪，就那样无声地流啊流。
昏暗又破旧的庑房，似乎已经承载不了沈清和的悲伤。
过了许久，沈清和终于拭干脸上的泪，从软椅上站起身，冷笑一声：“其实温沅比竹叶幸运。”
迈出庑房的门，沈清和深呼一口气，似自言自语一般，“真的幸运太多了。”
而今日，看见仪嫔红着眼眶去尚宸殿求顾桓祁时，沈清和好似看到了那日的自己。
只可惜，无论自己在顾桓祁脚边叩再多个头，流再多的血与泪，竹叶也回不来了。
而最可笑的是，自己寄希望恳求的人，偏就是那个下令杀了竹叶，夺取她性命的人。
沈清和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玉坠下的流苏，泪水一滴一滴落在衣裙上，洇出一朵一朵潮湿的小花。
小路子呼吸一滞，知道主子是想起了竹叶，略带拘谨地吞了一口口水，“娘娘...”
沈清和浅浅摇头，声音中略带哽咽，“许是这两日为皇上准备万寿贺礼，针线活儿做多了，熬坏了眼睛吧。”
说完，沈清和自己都觉得这借口实在是荒谬。原本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已经流干了，可每每想起竹叶，还是会忍不住落下泪来。
或许是那分别来的太过突然，只怕沈清和这一生，都没办法做好准备吧。
“下去吧，本宫想自己一个人待会儿。”
“是。”小路子离开寝殿，甩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真是没眼色，哪壶不开提哪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