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小主,这是我们娘娘让奴婢来给您送的炭火。如今正月里,天气冷得很呢,我们娘娘知道您向来是惧寒的,担心您的炭火不够用。”
童常在赶紧搁下手里的斗笠杯,如以往一般脸上堆着层层叠叠的笑意,热情地迎上前,“真是有劳你给我送来,帮我谢谢褚姐姐了。”
“小主哪儿的话呢,”长灵面上与童常在说着,余光却忍不住地在屋子里四下打量,见不到方才那小锦盒,忍不住向内寝的方向投去目光,笑道:“我们娘娘向来是珍视与小主之间的情谊的。”
“嗯,”童常在不断地点着头,“褚姐姐待我如何,我都是记在心上的。”
长灵想起方才褚嫔所言,又怕自己露馅,赶紧收回目光道:“奴婢还得回去伺候我们娘娘沐浴,就不打扰童常在了。”
“芭蕉,送送长灵姑娘吧!”
长灵忙冲芭蕉摆摆手,“嗐,不必送不必送,走两步就到了。”
芭蕉亲昵地挽着长灵的胳膊,“没事,我陪姐姐走两步吧。”
童常在看着两人似姐妹一般手挽着手离开的背影,脸上热情被涌进殿中的寒风瞬间扑灭,眸中的光冷了下来。
“小主...”片刻的功夫,芭蕉就从外头回来了。
径直合上寝殿的门,将寒风阻在门外,压低声音道:“真的被皇贵妃娘娘说中了,那家书当真是褚嫔娘娘窃去的。”
童常在从袖子里掏出那方小锦盒,两手分别掰动那锦盒的上下两端,而后把那空盒子随手往桌上一扔,“除了你与我之外,没人知道我平日里将家书收在何处。方才在院子里,褚嫔言语间分明说着让我把这盒子放进那柜子里。”
芭蕉的目光从那空荡荡的盒子上扫过,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褚嫔怎么会知道童常在平时将家书收在妆匣边的小柜子里呢。
童常在冷眸看向簸箕里的炭火,厌恶地眼皮一翻,重新在桌边坐下身,“我本以为自己在这深宫里当真是寻到了一个好友,谁知,竟也是一场骗局罢了。”
芭蕉拎起茶壶,又往杯中加了些热茶,“可是小主,这些时日里,褚嫔娘娘待咱们,也算得上是极好的。”
童常在看向斗笠杯中澄明茶汤里沉浮的几粒茶叶渣子,语气中是从未有过的沉着,按按捏紧了那斗笠杯,“按照皇贵妃所言,就与她赌上一局。也许,褚姐姐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
重湘宫庑房里,木颜晴皱着眉头才将窗子关上,一阵狂风便吹开了房门,“真是要了命了...”
嘴上骂骂咧咧地正抬起头,却发现站在门口的是沈清和,木颜晴脸上的厌恶瞬间转为心虚的笑容,“皇贵妃娘娘怎么来了?”
沈清和穿着件福色衣裙,发髻间的赤金步摇映着傍晚的日光闪出耀眼的金光。她踏进庑房,看着房间里烧得极旺的炭火,炉子边上早就积满了炭灰也无人打理,不由啧了一声,“你都养伤快两个月了,怎么还不能下地?”
木颜晴鼓着嘴,不与沈清和对视,暗骂一句:“真不是人...”
“你说什么?”沈清和凑近木颜晴,朝她挑了挑眉头。
“我说你可真不是人!”木颜晴抬起头来与她四目相对,“还不到两个月,我舍身救你的恩情,你就全忘了!”
沈清和在木颜晴的腿上拍了一把,坐在床边上冷冷道:“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如今日日依仗着身上的伤作威作福,前日夜里还把睡得正沉的小福子给叫起来,让他给你煮面吃。前儿个夜里还能下地,这会儿就跟本宫装柔弱?”
木颜晴没好气地往后靠了靠,整个身子靠在墙上,“我那是觉得他性子太软弱,想要磨磨他,省得又被人欺负了,丢了重湘宫的脸。”
沈清和想起重湘宫被禁足那日,小福子的确是被人欺负的不轻,后来回到重湘宫里,即便有沈清和给他撑腰,他还是不敢打回去,“他的性子是软了些,可每个人的性子都各有不同,不是人人都是你。你也不能寒冬腊月大年三十的夜里给人家叫起来吧?如今他受了风寒,没人给廊下的花浇水了,这活儿得你干。”
木颜晴猛地转过头来,“如今正月里,重湘宫里就那么几盆梅花,本来也不需要日日浇水,你这是想要搓磨我?”
木颜晴眯了眯眼睛,缓缓凑近到沈清和的耳边,咬着牙狠狠道:“你可真不是人呐!”
“还有更不是人的呢!”沈清和向身后看了一眼,见房门紧闭着,朝木颜晴勾了勾手,示意木颜晴附耳过来。
半晌,沈清和从庑房里出来,正逢芜花回转,两人目光相接一刹,一齐往寝殿的方向去了。
“怎么样?”沈清和用小银匙往香炉里挑了一勺一分春的香料,沉声问道。
芜花端来铜盆,伺候着沈清和净了手,“奴婢看的真切,是见到褚嫔娘娘回转时,瞅准了时机将那锦盒在永宁宫门口交给了芭蕉。若是童常在按您说的做了,估计这会儿,已经有定论了。”
“人呐,一旦动了试探人性的念头,那结果,大多都是失望的。“沈清和轻叹一句,用素帕擦去手上的水珠,回眸看向香炉中升起的烟雾,低声道:“备轿吧,本宫想去趟景乾宫,看看皇上。”
芜花赶忙放下铜盆,跑去院子里找小路子备轿辇。
沈清和用指尖撩拨着香炉上的烟雾,轻轻将它拨散,又看着它汇聚,而后再拨散。如她乱成一团的心绪一般,未得安宁。
除去被禁足的叶皇后与苏常在,后宫只有五个嫔妃。这潭水,实在是太清澈了,清得再藏不住任何幕后之人。
若是沈清和推断的不错,青篱取到仪妃的家书后应该将那家书并未拿给仪妃,而是交给了褚嫔。至于青篱为什么会为褚嫔办事,她衣衫下掩藏的伤痕,应该可以说明原因。
褚嫔通过青篱,知道了郭家往宫中传递消息的法子,破解了家书中的的信息。让青篱在仪妃去尚宸殿内伴驾时,将书信放在食盒底下。
如此那书信就这样被送到了顾桓祁的御案上。
褚嫔的本意,应该是想要借此法,一举扳倒沈清和与仪妃两人。可如今只有仪妃被禁足,沈清和仍好好的坐在皇贵妃的位置上。
她自然不会甘心,必会有后手。
沈清和垂眸看着袅袅的轻烟,鼻息间充斥着一分春的气味,清冽交织着悠扬馥郁。忽而想起这香料当初是为景熙而研制,由顾桓祁调配,再由自己来命名。
从前的欣喜与甜蜜重新流入心间,可是横在两人之间的事情实在太多,再也回不去那个时候了。
不过话说回来,其实,顾桓祁与自己,从来没有过真正真心相对的时刻。
只怕往后,也不会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芜花抱着斗篷和手炉入内,“娘娘,轿辇已经备好了。”
沈清和回过神来,嗅了嗅指尖的香气,唇角泛起了一丝苦涩。
景乾宫的寝殿里,血腥的气味已经渐渐散去了,一分春的香气浮动,却遮掩不住汤药的苦涩气味。
哲嫔拧着眉头往炭炉里又添了些炭火,正端起汤药碗探底搅动着,听见屏风后的脚步声,缓缓抬起了头,“皇贵妃娘娘。”
沈清和快走两步,按住她的肩膀,与她颔首,示意不必行礼。又以手背探了探顾桓祁额头的温度,出声问道:“乔太医今日可来过了?”
哲嫔点头,捧着药碗立在了沈清和的身后,看着床榻上不省人事的顾桓祁,心中也是百感交集,“才刚离开,见皇上仍昏迷着,只是为皇上诊了脉,并未说什么。”
沈清和自然地接过了哲嫔手中的药碗,“让本宫来吧。”
“是。”哲嫔见状,也极有眼色地倒退两步,离开了寝殿,只留下沈清和与顾桓祁两人。
沈清和敛正衣裙在榻边坐下,木匙搅动着褐色的汤药。她就这样凝视着床榻上的顾桓祁,许久。
这是他昏睡的第二日了,接连的几场大病让他愈发削瘦,下颚线也更加锋利起来,唇边与两颊生出些许胡茬,整个人看着狼狈又沧桑。即使昏睡,顾桓祁的眉间仍凝结着一团阴郁。
再也不是在御花园里初遇时的那个俊逸舒朗模样。
那日的他眸光清澈,带着欣喜与错愕,同自己轻声道:“你的蝴蝶飞了...”
这是他与自己说的第一句话。
可那时他清澈的目光里,不止有自己。
沈清和轻舒一口气,将自己从回忆中拉回来,而后抿着嘴唇舀起一勺汤药,耐心地,一点一点地,让汤药流进顾桓祁的口中,只有微微几滴顺着唇角流出来。
昏迷中的顾桓祁似乎闻见了沈清和指尖上的一分春香气,眉心微动,鼻间发出了一声轻哼。
沈清和一边小心翼翼地给顾桓祁拭去唇角的药渍,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小瓷瓶,“皇上这些日子日日饮药,实在是辛苦了。臣妾给皇上带了花蜜来。”
说着,沈清和眼眶一酸,视线莫名就瞬间就模糊了起来,“按理说,应该是桂花蜜最好吃,但是宫中不许出现桂花,这花蜜是春日里臣妾用桃花酿的,就是重湘宫里的那树桃花...是皇上与臣妾一起种下的那树...”
沈清和一边低诉,一边取来一只折腹杯,用温水化开花蜜,舀起一勺,喂进了顾桓祁的口中。
甜蜜的滋味流过顾桓祁的舌尖,他的睫羽轻轻颤抖,似乎很满意这味道。
沈清和笑了,又舀起一勺汤药,“花蜜甘甜,却不能治病。良药苦口,为了皇上龙体,皇上还是得好好服药啊。”
沈清和温声哄着他,仿佛床榻上躺着的不是九五至尊的帝王,而是一个寻常男子。就这样,一勺汤药,一勺蜜水,苦涩与甜蜜交织着,全都喂了下去。
沈清和用丝绢仔细地拭去顾桓祁唇边留下的药渍,不由自主地牵住了顾桓祁冰凉的手。她多想告诉他,自己确实是因为顾桓祎的任务入的宫,也是在顾桓祎的悉心栽培与调教之下成了洛知微的模样,成了宋霜若的替身。
可从前的情爱并非都是虚假,曾有过的那些沉溺与片刻动摇,都是真真切切的。
千头万绪撞入脑海,委屈与痛苦几乎要将沈清和淹没,但理智却哽住了沈清和的喉咙。半晌,她只是轻声道:“这么多年,臣妾竟不知道皇上喜欢桂花酿。待皇上醒来,臣妾便舍命陪君子,与皇上同饮可好?”
沈清和用自己温度渐渐温暖了顾桓祁的手心,才默默松开了手,重新敛正容色离开了内寝。
“不必告诉皇上本宫来过。”这是沈清和离开景乾宫前,同哲嫔与小碟子说的话。
“是。”
沈清和离开的背影决绝而冰冷。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在她转身的一刻,龙榻上的顾桓祁的眼皮无力地抬了抬,漆黑的眸中映出了她发髻间的那只赤金七尾凤钗步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