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像被筛子滤过，透过梧桐叶隙在柏油路上织出晃动的光斑，风一吹，那些金亮的碎片便跟着打旋。许前进斜倚在车边，指尖夹着根没点燃的烟，看着周美丽从办公楼玻璃门后走出来——米色风衣被穿成了战袍，下摆被风掀起时露出里面利落的西裤，高跟鞋敲在台阶上，每一声都带着常年掌事的笃定。
“美丽姐，和平这阵子进步怎么样？你可得把压箱底的本事都抖出来。”他迎上去拉开副驾车门，语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眼里却藏着点放心不下。
周美丽挑眉睨他，指尖转着那串磨得发亮的车钥匙：“还用这么上心？有些人啊，根本不用费那劲教，无师自通的本事比谁都强。”她目光扫过远处施工队围起的蓝色挡板，忽然往他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像怕被风听去，“对了前进，等和平把那批货的流程嚼透了，我是不是……就不用再往这南山石艺厂跑了？”
许前进正要拉车门的手顿在半空，眼里的惊讶藏都藏不住。周美丽见状赶紧摆手，耳尖泛起层薄红：“不不，你别想歪——你看啊，自古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这前浪也该找个沙滩歇脚了。真的，最近总觉得累，石艺厂上那些粉尘裹着噪音往脑子里钻，夜里躺床上耳朵还嗡嗡响。”她攥着风衣扣子，指节都泛了白，声音里带着点难得的恳切，“你能明白吧？”
“明白，怎么不明白。”许前进回过神，把车门拉得更开些，“要不是许大宝那事出得太急，我哪敢劳你这尊大佛亲自下场。”
“少给我戴高帽。”周美丽拍了他胳膊一下，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不过说真的，和平这孩子是块好料，一天一个样。昨天核对进货单，连仓库墙角堆的备用零件型号都记得分毫不差，那股子较真劲儿，看得我打心眼儿里喜欢。”
许前进发动车子，引擎低低吼了声便沉了下去。“所以你今天就借着头晕，把跟厂家对接的活儿全推给和平了？”
“你这人怎么回事！”周美丽瞪他，尾音却带着点笑意，“说穿了还有什么意思？你看二懒叔，都快七十了还天天在仓库里盘点呢，我这叫……叫循序渐进。”她转脸看向窗外，街边的梧桐叶在玻璃上投下流动的影子，嘴角却忍不住翘得更高，“不过和平是真争气，昨天厂家那边打电话，说他对接得比我还细致，连运输途中可能出的损耗都备了三套方案。”
许前进笑着打方向盘，车子平稳地拐上主干道：“是我多嘴了。说起来，倒真是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他瞥了眼导航，“去东山街逛逛？小叶的休闲吧进了批新果酒，去尝尝？”
“你请客？”周美丽挑眉。
“那还能让美丽姐掏钱嘛？放心好了美丽姐，只要你开心，随意喝随便点，喝不了带回家都中”许前进开起了玩笑。
“那走起。”周美丽往座椅上一靠，风衣从肩头滑下来点，露出里面墨绿针织衫的领口，“早听说小叶那吧里养了只蓝猫，昨天还在群里发它偷喝客人拿铁的视频，爪子上沾的奶泡像戴了副白手套。”
车子穿了两条街，在一栋爬满青藤的小楼前停下。“小叶休闲吧”的木质招牌在风里轻轻晃，门口几盆三角梅开得泼辣，粉的紫的挤在一起，把半面墙都染成了花。刚推开门，风铃便叮铃铃唱起来，像串碎珠子在响。
“哟，这不是群里两大巨头吗？”吧台后系着牛仔围裙的小叶探出头，手里还攥着块擦杯布，眼睛笑成了弯月亮，“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能让二位屈尊来我这小庙休闲？”
周美丽把风衣往椅背上一搭，径直走到靠窗的卡座：“少贫嘴，赶紧上喝的。冰美式多加糖，给你公公来杯你新调的那什么‘青柠气泡’。”
“得嘞！”小叶转身忙活起来，咖啡机嗡嗡地唱着，“说真的，自从许大宝那事之后，你们俩快把群聊变成工作汇报群了。前几天俺家和平在群里发仓库照片，说多亏美丽姑教他分区域贴标签，那语气，简直把你当偶像捧着。”
周美丽端起刚上桌的冰美式，吸管戳破奶泡的瞬间，眼底漾开圈温柔的笑意：“那孩子心细，就是太腼腆。昨天让他去跟王老板谈付款方式，回来跟我复述了三遍，生怕漏了半句话。”
“这才叫靠谱。”许前进抿了口青柠气泡水，酸溜溜的气儿往鼻尖冲，“不像某些人，谈生意的时候把对方祖宗十八代都问得清清楚楚，回头转头就忘人家姓什么。”
“许前进你找打是不是？”周美丽扬手作势要拍他，目光却被窗外的动静勾了去。几个穿校服的学生举着相机跑过，镜头对着对面老街上挂的红灯笼，银铃似的笑声撒了一路，像泼了把糖在风里。
“说起来，上次让和平去中山街采买装饰灯笼，他还拍了视频发群里，问哪个颜色更衬春节氛围。”小叶端着盘坚果过来，“我当时就说，这和平比咱们懂生活。”
周美丽望着窗外，手指无意识地在杯壁上划着圈：“这和平是心细，跟着二懒叔在石艺厂磨炼，以前见人都不敢大声说话。现在能独当一面，也算……没辜负咱们做老人的一番栽培。”
许前进沉默了会儿，忽然笑出声：“所以你今天假装头晕，其实是躲在办公室里，拿着对讲机听和平跟王老板谈判？”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周美丽瞪他，眼里却没半点火气。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她发梢，镀上层暖融融的金边，“那老头故意压价，我在对讲机里都想冲出去了，结果和平慢悠悠说‘王老板您仓库那批临期的材料，要是愿意按成本价给我们，这单我让三个点’——你是没听见，王老板那口气噎的，半天没说出话来。”
三个人都笑起来，风铃又叮铃铃响了，进来几个熟客跟小叶打招呼，把屋里的热闹又添了几分。周美丽看着吧台上那只蓝猫踩着肉垫跳上柜子，爪子扒拉着罐杏仁，忽然觉得这午后的时光慢得像淌着蜜。
“对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这是和平这月的奖金，你抽空给他。就说……是他谈成那单的提成。”
许前进接过信封，指尖触到里面薄薄的纸，忽然就明白了她那句“想歇歇”不是随口说说。这段日子她扛着大半个供应链，鬓角早就悄悄爬上了白霜，不过是总在人前撑着那股子硬气。
“行，我转交给他。”他把信封揣进内袋，“晚上让二懒叔也过来，咱们聚聚？就当……庆祝和平出师。”
周美丽端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冰美式的甜混着咖啡的苦，在舌尖漫开，像极了这些年起起落落的日子。窗外的红灯笼在风里轻轻晃，她忽然觉得，或许真的可以慢下来，看看年轻人怎么把这日子过得热热闹闹、活色生香。
“成啊，”她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光，“不过还得你请客。”许前进刚应下“没问题”，吧台上的蓝猫忽然踩着碎步跳过来，尾巴卷住周美丽的手腕，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儿。小叶在旁边笑：“煤球这是看上美丽姐了，平时见生人都躲吧台底下呢。”
周美丽挠了挠猫下巴，指尖触到一团软乎乎的绒毛：“还是猫好，不用管人世间的繁琐世事。”话音刚落，手机在包里震动起来，她掏出来一看，屏幕上跳出和平的名字，备注是“和平”。
“喂？”她接起电话，语气不自觉放软，“嗯，货收到了？……数量对得上就好，王老板没再刁难你吧？……嗨，那点损耗算什么，下次记得让仓库签字画押……行，知道你细心，别老自己扛着，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挂了电话，她把手机往桌上一放，正对上许前进揶揄的目光。“看什么看？”她把冰美式往他面前推了推，“再笑，就多喝两杯了可。”
“不敢不敢，喝吧美丽姐，开饭店不怕大肚子汉。”许前进举手投降，眼底却藏着笑意，“不过听这口气，哪像是要退休的人？”
“我这是……扶上马送一程。”周美丽哼了声，却忍不住算起账来，“和平这月提成就有八千多，加上基本工资，够他给小叶买台好手机了，省得小叶老拿着手机怨三怨四的，你说是吧小叶？”
小叶端着新调的果酒过来，闻言插了句嘴：“可不是嘛美丽姑，没结婚前我就想换手机了，就觉得结婚花钱的地方多，所以就拖了下来，上回我去仓库，见和平蹲在地上给二懒爷爷揉腿呢，说老寒腿得常按按，俺家和平是真孝顺吧！”
周美丽笑着说道，“小叶啊小叶，你太小看你公公了，别说一个手机，买个手机店，在你公公那里都不叫事，知道首富吧，你公公可是葫芦弯村首富，如果要是和许大宝那样搞贪污的话，你爸不是县首富，也得是咱镇首富！” 许前进连连摆手，“千万别听你美丽姑的啊小叶，爹可真没那么多钱，可是你放心好了，以后咱的家业，都归你们！”
周美丽望着窗外，阳光把对面的红灯笼照得透亮，忽然想起n年前第一次见和平的样子。那时候他刚从学校过来，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见到自己腼腆的叫了一声美丽姑就溜了，到如今却能独当一面，连王老板那只老狐狸都能应付。
“时间过得真快。”她轻声说，指尖在杯沿画着圈。
许前进没接话，掏出手机给二懒叔发消息，问晚上想吃什么。屏幕亮起来的瞬间，周美丽瞥见他相册里的照片——是去年冬天在工地拍的，她裹着军大衣蹲在地上核单据，头发上落着雪，旁边站着缩着脖子的和平，手里捧着杯冒热气的奶茶。
“你还存着这张？”她有点意外。
“这不是怕某些人老了以后耍赖，说自己年轻时没拼命过嘛。”许前进收起手机，笑得促狭，“不过现在看来，是用不上了。”
周美丽拿起桌上的坚果扔他，却被煤球扑了个空，猫爪把一颗巴旦木扒到桌底，逗得三人直笑。风铃又响了，这次进来的是两个穿工装的师傅，嗓门洪亮地喊着要啤酒，说是刚从隔壁工地收工。
“听见没，”周美丽朝门口抬抬下巴，“以前这时候，我正跟这群人吵着要加固脚手架呢。”
“现在有和平盯着，你就放宽心吧。”许前进给她续了点水，“晚上让香玲多讲讲和平小时候的事，听听他偷拿合作社铁丝做弹弓的事情吧。”
“你可别怂恿那老头。”周美丽笑着摇头，心里却松快下来。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桌布上投下菱形的光斑，煤球蜷在她脚边打盹，鼻息轻轻的。她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不用听工厂的噪音，不用算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就坐在这儿，听着风铃响，看着年轻人把日子过成该有的样子。
“对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小叶，你这吧里缺不缺个帮忙看店的？我家大哥最近总念叨着没事干。”
小叶眼睛一亮：“那可太好了！我正愁没人帮我喂煤球呢！”
许前进在旁边笑：“合着你们俩早串通好了？”
周美丽端起杯子喝了口，冰美式的甜混着咖啡的苦，这次尝起来，倒比刚才多了点回甘。窗外的红灯笼还在晃，穿校服的学生们早就跑远了，笑声却像还飘在风里。她低头看了看脚边的猫，又抬头看了看对面说笑的两人，忽然觉得，所谓的“前浪后浪”，或许从来不是谁推着谁走，而是像这午后的阳光，你挨着我，我照着你，把日子晒得暖洋洋的。
“晚上吃火锅吧，”她忽然说，“我知道有家店的毛肚特别新鲜，让和平也过来，就当……正式认认门。”
许前进笑着点头，掏出手机开始拨号。周美丽望着窗外，嘴角的笑意慢慢漫到眼里，像落了层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