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还没褪尽,像一层纱裹着村活动大院。老梧桐树的叶子坠着露水,东子的胶鞋踩上去,“咯吱”一声脆响,惊飞了叶间蜷着的晨虫。他揣着两手晃悠悠往村委会走,深蓝色外套下摆沾着圈茶油印——那是今早煎油条时溅的,村口那家本该飘着面香的早点铺,不知何故此刻铁将军锁着门。
村委会办公室的木门虚掩着,漏出里头翻文件的“沙沙”声。东子推开门,一股淡得发苦的墨水味混着陈茶香气涌出来。小吴书记坐在旧木桌后,指间捏着支磨得发亮的钢笔,面前摊着的换届选举材料上,红笔圈画得密密麻麻。阳光从窗棂的细缝钻进来,在他鬓角那撮白霜上镀了层暖金,倒让他眼角的细纹柔和了些。
“吴书记啊——”东子拖长了调子,故意把“吴”字咬得重重的,尾音还往上挑,眼里的得意藏都藏不住,“您给说说,我这次参选,胜算能有多大?”
小吴书记抬眼时,眉头轻轻挑了下,钢笔却没停,在材料上又划了道利落的横线:“东子,这大清早的,你茶点铺不去照看,跑村委会来做啥呢?”他没接话茬,反问得轻描淡写,仿佛东子问的不是关乎换届的大事,只是“今天吃了啥”。
东子往前凑了两步,双手“咚”地撑在冰凉的木桌上,指节都泛了白,身子微微前倾,挑衅的劲儿更足了:“吴书记,您不回答也没事,说不定您早知道结果了——我这回的胜算,保底90%往上。”他顿了顿,特意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像说什么机密,又像故意炫耀,“您看啊,这届下来,您怕是得提前退休了吧?”
这话落了地,办公室里的空气忽然静了。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叫了两声,扑棱着翅膀掠过窗沿,倒显得屋里更沉。小吴书记终于放下笔,指尖在文件边缘轻轻敲着,节奏慢悠悠的。等他抬眼看向东子,眼神里没半分波澜,反而轻轻“嗤”了一声,那点轻蔑像片羽毛,轻轻扫过东子的脸。
“那就提前恭喜你了,没当官的时候吧,都觉得这位置风光,手里攥着权,说话有人听。”吴书记往后靠在椅背上,指节因为常年握笔,关节处有些微微变形,“可真坐上来就知道,这官还真不是那么好当的。村里的路要修,得挨家挨户去说;低保户的补贴没到账,得往镇上跑三趟;就连张三家和李四家的宅基地划不清,都得你夹在中间调解,两头受气。你以为我稀罕当这个官?”
东子愣了愣,眼里的得意散了些。在他眼里,吴书记当了十多年的村支书了,逢年过节总有人提着鸡蛋、揣着干货往他家去,这官明明是个“肥差”。他刚要张嘴反驳,就听吴书记接着说:“要不是前进书记当时那阵子三番五次找我谈,说村里正缺稳当人,让我再撑阵子,你以为我会留到现在?”
小吴书记拿起桌上的搪瓷杯,杯壁上圈着圈褐色的茶渍,他抿了口温茶,声音沉了些:“我早想退休了,真的。家里有地有粮,全靠水灵一个人打理,腰都累弯了;父母远在千里之外,一两年才能见上一面,养育之恩都没法报答,可没办法啊,在其位就得谋其政,只要没卸任,村里的事就不能撂挑子。”
东子的嘴角僵了僵,刚才那股子气焰泄了大半。他盯着吴书记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想不到吴书记还有这心境,佩服,佩服。”话是这么说,可他眼底的不以为然没藏住,“但话又说回来,人人都想当官啊。老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现在管得严了,可也没见哪个当官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啊——还是当官好。”
他又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像在试探,又像在挑明:“吴书记,我这可是要抢您的饭碗,您就一点敌意都没有?”
“哼。”小吴书记突然笑了,不是敷衍的扯嘴角,是实实在在的哈哈大笑,肩膀都跟着轻轻晃。笑够了,他才指着东子,语气里带着点无奈:“东子啊东子,你这心思也太小家子气了。”说着,心里说你那点小九九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送礼送物又送钱的一波波操作,自己当官的反倒没有份,可依然俯下身,拉开办公桌最底下的抽屉,在一叠旧文件里翻了翻,拿出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递到东子面前,“给你看个东西。”
东子疑惑地接过来,手指刚碰到纸边,就瞥见最上面的黑体字——“内退申请报告”。往下翻,申请人那栏签着“吴建国”三个字,笔锋刚劲,正是吴书记的名字。他心里“咯噔”一下,手指突然发颤,赶紧翻到最后一页,落款日期让他眼睛一下子瞪圆了——6月8号,那是三个月前,比换届选举的通知下来,还早了一个多月。
“我没决定参不参加选举的时候,就打算内退了。”小吴书记看着东子的样子,语气依旧平静,“看清楚了,这是啥时候写的?”
东子捏着报告的手越攥越紧,纸角都被揉皱了。他原本以为,吴书记会记恨他参选,会在背后使绊子,甚至会联合村里的老党员压他一头——毕竟这村支书的位置,谁不想多坐几年?可他万万没料到,吴书记早就做好了退下来的准备,比他动参选的心思还早。
“这……这是……”东子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句完整的话,刚才那点挑衅的气焰全没了,只剩下满心的错愕,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愧。他看了看手里的申请报告,又抬头看吴书记——对方已经拿起钢笔,重新低头看那叠换届材料,仿佛刚才递出去的不是能颠覆他认知的报告,只是一张普通的便签。
窗外的雾渐渐散了,阳光更亮了些,透过窗户照在吴书记的侧脸上。他的神情专注又平静,仿佛村里的换届、谁来接他的班,都和他没关系——他只是在尽最后一份职责,把该交接的事理清楚,把该交代的工作写明白。
东子站在原地,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想起今早没开门的山语茶歇,想起这些天拉票时说的那些场面话,想起刚才在吴书记面前那副志在必得的样子,突然觉得无地自容。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只是轻轻把申请报告放在桌上,脚步放轻,悄悄走出了办公室。
木门被轻轻带上,发出声轻响。吴书记抬起头,往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拿起钢笔,在换届材料上又认真地写了起来。笔尖划过纸张,留下清晰的字迹,就像他这十多年村支书生涯里,为村里修的路、帮村民办的事,每一件都实实在在,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