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既然交易不成,今日小店的营业时间已至尾声,静候咱们下次相逢。”
熊兽人语调温和,厚实的爪子轻轻拢了拢身前的布帘,檐角悬着的铜铃被夜风拂过,发出一声细碎的轻响。
渊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闻言只是点了点头,转身朝门外走去。
行至阶前,忽然顿住脚步,后背对着那熊兽人,“你是神只吗……”
风卷着檐下的光影晃了晃,身后没有任何回应。
渊没有回头,径直穿过那条逼仄的巷弄,回到熟悉的院落。
直到他踏上院中的青石板,才下意识地转头望向巷口。那里哪还有什么挂着布帘的小店,唯有一堵爬满青苔的灰墙,在月光下沉默地立着,仿佛方才的相遇不过是一场转瞬即逝的幻觉。
“吾王怎的在此处?”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刚从厨房出来的烟火气。
渊回头时,正见长赢端着一个托盘走来。
他刚踏出厨房,便瞧见自家君王站在院中,身影被月光拉得颀长,眉宇间凝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恍惚。
长赢快步上前,将托盘暂且搁在旁边的石桌上,伸爪便将渊轻轻揽入怀中。
带着体温的外袍裹上渊的肩头,将夜风吹透的凉意隔绝在外。
“屋里闷得慌,出来走两步。”
渊往他怀里蹭了蹭,声音带着点未散的怔忡。
话音未落,腰后便传来一股沉稳的力道。长赢俯身,手臂稳稳地穿过他的膝弯与后背,稍一用力,便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动作干脆利落,却又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强硬,指腹蹭过渊后腰未愈的伤口时,力道不自觉地放轻,嗔出一声因心疼而生的低斥:“胡闹。”
声音带着几分严厉,手臂却下意识地收紧,让渊更贴近自己温暖结实的胸膛。
温热的气息透过衣料传过来,一点点驱散渊身上的寒气。
“风这般大,你身上还有伤。若是着了凉,伤势加重了,该如何是好?”
语气里满是责备,可抱着渊的手臂却稳如磐石,每一步踩的都极为平缓,怕颠簸到怀里的人。
长赢抱着渊转身朝卧房走去,完全无视了渊攥着他衣襟的小动作,只在跨进门槛时补充:“饭菜已备好,吾这就端进来。在你伤好之前,没有吾的允许,不准再踏出这房门半步。”
这话霸道得很,却藏着化不开的关切。
长赢将渊轻柔地放在铺着软垫的床上,伸手拉过锦被,仔细地为他盖好,只露出一张带着些许错愕的脸,连额前的碎发都替他拂到了耳后。
“长赢这是把我裹成蚕宝宝了?这般模样,我还怎么吃饭?”渊扒着被边晃了晃,嘴角勾起一抹嬉皮笑脸的弧度。
瞧着他这副模样,长赢板着的脸瞬间便有些绷不住。碧蓝的兽瞳里泛起笑意,嘴里却发出似警告又似无奈的轻哼,轻轻戳了戳渊的鼻尖:“既是蚕宝宝,那便给吾老实待着,莫要乱动。”
声音听不出喜怒,俯身时,指腹蹭过渊的鼻尖,力道却轻了很多。
“手脚动弹不得,嘴总还是能张开的。”说完,便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间,玄色的衣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片刻后,长赢端着托盘返回。
托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糜粥,米香混着肉香,一进门便弥漫了整个房间,驱散了方才的沉寂。
将托盘搁在床头的矮柜上,顺势坐在床沿,端起粥碗,用银勺舀起一勺。
捏着勺柄轻轻晃了晃,又低头吹了吹,直到指尖触到勺壁的温度适宜,才缓缓将勺子递到渊的唇边。
“张嘴。”
“啊……”
渊乖乖地张开嘴,温热的粥滑入喉咙。长赢就这般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着,目光落在他的唇上。
“听说并蒂莲是十世的福气才能修来的,可我只记得五世……或许更少。另外的部分,大抵是被铭安藏在御纸里了。”
渊嚼着粥,语气轻描淡写。
可这话落在长赢耳中,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心湖,瞬间掀起滔天巨浪。
举着银勺的爪猛地僵在半空,温热的肉粥顺着勺沿滴落,溅在他带着薄茧的爪背上,烫出一点红痕,却恍若未觉。
兽瞳死死锁在渊的脸上,里面翻涌着震惊、狂怒,还有一种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心痛,像藤蔓般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
将爪中的粥碗搁在矮柜上,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目光却未曾离开渊的脸。
俯身,双爪轻轻捧住渊的脸颊,指腹摩挲着他微凉的皮肤。
“并蒂莲?”
长赢重复着这个词,仿佛在品味其中的苦涩与甜蜜。
“吾王,你可知,能与你相遇,已耗尽吾所有的福气。一世便足矣,吾不求十世。”
轻轻蹭过渊苍白的脸颊,目光一寸寸扫过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眸,试图从中找出那些被掩藏起来的、跨越了数个轮回的伤痕。
“五世……甚至更少。”
长赢低声呢喃,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在自己的心上慢慢划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所以,你失去的,远不止痛觉、味觉和嗅觉……对吗?”
“目前来说,确实只有这三样。不过总会有办法恢复的,等铭安出来,让他好好翻翻医书便是。毕竟我只负责打架,救人那事,归他。”
渊笑了笑,眼神瞟向矮柜上的粥碗,舌尖轻轻舔了舔唇角,示意还要吃。
长赢却没有立刻去端粥。
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拇指的指腹用力地、却又带着一丝颤抖地抹去渊唇边的笑意,动作里藏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温柔。
“闭嘴。”
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爪子摩挲着渊的唇瓣,“什么归他?你、铭安,皆是吾的王。你受的伤,便是他受的伤,也是吾心头的伤。此事,与旁人无关,只与你我有关。”
说完,才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般收回爪,重新端起那碗已经微凉的肉糜粥。
这次没有再吹,只是舀起一勺,沉默地、固执地递到渊的嘴边,碧蓝的眼眸里满是坚定与执拗。
“吃。把你失去的,吾会一样一样,亲手为你拿回来。但前提是,你得给吾好好活着。”
“那是自然!毕竟我可不想把长赢让给别人。这可是本王亲自选的如意郎君!”
渊扬起下巴,语气里带着几分傲娇,眼尾却弯成了月牙。
“就是不知道师傅瞧见我把你这个大家伙带回去,会不会吓一跳。”
“吾王,你记住。”
长赢的声音低沉的有力,轻轻擦过渊的唇角,“吾,是你一人的。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谁也抢不走,谁也夺不去。”
直起身,端着粥碗的爪稳了稳,嘴角勾起一抹极浅却带着十足霸道与冷意的弧度。“至于你的师傅……”
舀起一勺粥,递到渊的唇边,碧蓝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冷厉的光,像蛰伏的猛兽:“他最好祈祷自己别吓得太狠。吾王要带回去的人,他只需恭敬接着。若他敢有半句废话,吾不介意亲自教教他,何为规矩。”
“你这是要我欺师灭祖!”
渊瞪了他一眼,伸爪拍了拍他的爪背,“师傅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一身武艺也是他教的,要不然,我此怎会遇见你?”
长赢重重地哼了一声,像一头被拂了逆鳞的猛虎,胸腔里的气息都粗了几分,却终究没有发作。
将视线从渊的脸上移开,落在那碗已经所剩无几的肉糜粥上,语气生硬地说道:“吾不懂什么欺师灭祖。吾只知,这世间,无人能让你受半点委屈,无人能对你不敬。”
沉默了片刻,终究是轻叹一声,这声叹息里藏着太多的妥协与宠溺。
再次舀起一勺粥,递到渊的唇边,动作比之前更轻柔了些。
“罢了。既然是吾王看重之人,吾自会以礼相待。但……”
碧蓝的眼眸重新抬起,锐利如刀锋,直视着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若有朝一日,他让你有半分不悦,那便休怪吾不认他这个‘师傅’。”
“师傅可是救过我性命的人,我这一身功夫也全靠他指点,不然哪有机会下山遇见你。”
渊捧着他的手腕,语气软了下来,“不过也确实好久没见他了,得通过高级考试才能回师门。等伤好了,得给师傅写几封书信才是。”
说着,眼神暗了暗,又很快亮起来,往长赢怀里凑了凑,声音里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不过现在也办不成……算了,不想这些了。长赢大人,可不可以抱我去院子里坐会儿?我想透透气。”
“你啊……真是越来越会使唤吾了。”
长赢嘴上虽是抱怨,可那双兽瞳里却盛满了笑意。
将空了的粥碗放到矮柜上,起身走到衣柜旁,取出一张厚实的白虎兽皮毯子。
抖开后,不由分说地将渊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只留出一张小脸在外,像个圆滚滚的团子。
长赢弯下腰,再次将渊稳稳地抱入怀中,让他的头枕在自己坚实的臂弯里,轻轻蹭了蹭他被毯子裹得发红的脸颊。
“只许一炷香的功夫。”
低头,鼻尖几乎要碰到渊的额头,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命令,眼神却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若是觉得有半分冷意,必须立刻告诉吾,听见没有?”
见渊乖巧地点了点头,长赢才心满意足地抱着他,迈开沉稳的步伐,朝着院子的方向走去。
夜色渐深,院中没有点灯,唯有满天星光倾泻而下,落在青石板上,映出细碎的银辉。
长赢抱着渊坐在石凳上,将他放在自己腿上,兽皮毯子又裹紧了几分。
“吾王在想什么?”
低头,下巴蹭了蹭渊的发顶,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渊靠在他怀里,望着头顶的漫天繁星,眼神悠远,声音轻得像梦呓:“只有在这种黑暗的时候,记忆里的那些鬼魅,才会开始真正的狂欢。”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长赢的衣襟,“想起以前在斋里,和师傅还有师兄弟一起练功、吃饭的日子;想起种玉、沈卿羽和云舫;下山后遇到了戮风那样好的老板,还有……长赢。”
风卷着花香飘过来,渊往长赢怀里缩了缩,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人生真是瞬息万变,可现在这样,我已经很知足了。”
“知足?”
长赢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
声音里满是浓得化不开的占有欲,像一张温柔的网,将人牢牢裹住。
“不,吾王。这还远远不够。”
将脸埋在渊的颈窝,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清冷夜气与淡淡药香的气息,那双碧蓝的眼眸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像两颗燃烧的星辰。
“过往的那些人与事,不过是你生命长河中偶尔泛起的涟漪。从今往后,吾会成为你的汪洋,填满你所有的记忆,覆盖你全部的世界。”
“你所说的那些鬼魅,吾会亲手将它们一一撕碎,直到你的世界里,只剩下吾一人的身影。”
“可那是不对的,长赢。”
渊伸手,隔着毯子拍了拍他,声音软软的,却带着笃定,“那是名为爱的牢笼,而我就是那笼中的金丝雀。我可以有很多朋友,比如阿七,比如玄烛,但我的爱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转过身,在长赢怀里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鼻尖对着鼻尖,认真地说:“无论你在何时问我,无论问多少次,我的答案都只会是你。可如果这方小小的天地里只有你我,我们是断然走不到今天的。没有师傅救我,没有戮风给我发工钱,没有阿七为我做饭,这样的生活,是不完整的。”
“吾王……”
长赢突然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自嘲,“没想到,吾活了这么久,居然还没一只年岁不大的小鹿通透。”
他诚实地承认,“是吾的占有欲在作祟,总想着把你护在身边,连一点风吹草动都不愿让你承受。”
“我当然懂。”
渊伸手,指尖戳了戳他的脸颊,傻傻地笑着,“爱是唯一的,这点我比谁都清楚。”
“纯粹的好意,有时比最恶毒的诅咒更让人难接受。可朋友就是这样啊,他们会不计后果地对你好。长赢也会有自己的朋友吧?我知道你以前生活在战场上,那里一定也有让你动容的将士,对不对?”
渊的话语像一把温柔的钥匙,轻轻打开了长赢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
抱着渊的动作微微一僵,那双凝视着怀中人的碧蓝眼眸,此刻却仿佛穿透了时空,望向了遥远的、被血与火浸染的沙场。
夜风拂过,带来几分凉意,下意识地将怀中的兽皮毯子又裹紧了几分,指腹摩挲着渊后背的布料,像是在安抚对方,也像是在安抚自己。
那些模糊的面孔在脑海中闪过……
有挥着长枪冲在最前面的少年,有在篝火旁笑着递来烤肉的战友,还有在临死前将令牌塞到他手里的将领。
曾几何时,他确实有过动容,有过牵挂,可那些牵挂最终都化作了沙场上的尘埃,消散在风里。
“朋友……”
长赢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寥落与沧桑,像被风吹过的古战场,只剩下沉寂的痕迹。
将目光从无尽的夜空收回,重新落在渊那双清澈的眼眸里,仿佛要从中汲取温暖的力量。
“在无尽的沙场上,这个词太过奢侈,也太过沉重。吾见过他们最英勇的模样,也见过他们化为尘土。每一次动容,都只会在他们逝去后,让吾心中的空洞,变得更大一些。”
停顿了片刻,长赢轻轻地叹息,那声叹息仿佛承载了千年的孤寂。
将脸颊贴近渊的额头,用最轻柔的动作蹭了蹭,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执着:“所以,吾不再需要那样的‘朋友’了,吾王。吾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愿容纳你一个。至于你的世界……”
他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挣扎,占有欲与对渊的爱意在心底交战,最终,所有的执拗都化为了无可奈何的温柔。
“吾会学着……去容纳它。学着去接受那些你在乎的人,学着去守护你想要的完满。”
“现在不一样了。”渊费力地蠕动着身子,隔着厚厚的毯子,在长赢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动作笨拙却真诚,“长赢不会再沉睡,那些逝去的遗憾,我们可以在此刻一点点填补。”
靠在长赢怀里,声音软软的,带着点小贪心:“就像墨玄说的,我好像总是想要一个完满的结局。可我就是这么贪心啊,想留住身边所有重要的人,想和长赢一起,把日子过得热热闹闹的。”
“傻瓜。”
许久,长赢才发出一声低沉而沙哑的叹息,带着化不开的宠溺。
夜风吹动着额前散落的几缕毛发,带着一丝凉意,可他的声音却温暖得不可思议。
“如果想要一个完满的结局便是贪心,那吾愿你成为这世间……最贪心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