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的海雾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浓稠起来,像化不开的牛奶,将远处的灯塔晕成一团毛茸茸的光球。思雨把书包往怀里紧了紧,帆布带子勒得锁骨生疼,她原本想趁着车程眯一会儿,眼皮刚要合上,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这两天有批捐赠的蜡笔要到,为了不错过快递电话,她特意把通知设置调到了最灵敏。
屏幕亮起的瞬间,她竟有种久违的陌生感,像突然撞见多年未见的自己。指尖悬在解锁键上方顿了顿,那些沉睡的记忆正顺着电流往上爬:手机壳上和小吴的合影边缘已经磨出白边,背面贴的贴纸被汗水浸得发皱,恍惚间竟分不清是贴纸在褪色,还是那段日子本身就在慢慢淡去。
犹豫再三,她还是划开了屏幕。qq群的消息提示像涨潮时的浪头,一波接一波拍打着界面,带着咸涩的力道。置顶的还是冰美式那句“分了”,黑色的宋体字在白色背景上显得格外刺眼,让她想起去年在苏城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
那时她正抱着膝盖蹲在出租屋的角落哭,瓷砖的寒意透过薄薄的睡衣渗进来,像无数根细针在扎。小吴就是在这时蹲到她对面的,掌心还带着便利店的寒气,把半块橘子糖塞进她嘴里:“等攒够了钱,我们就走,走得远远的。”她的指腹蹭过她的眼泪,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撒开你的手,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你。”
思雨含着糖笑了,糖渣粘在嘴角,甜意混着眼泪滑进喉咙。那时她真的信了,信到连做梦都在数攒了多少张零钱,信到把她的话刻在心里,当成对抗整个世界的铠甲。可现在,那副铠甲碎了,碎得像被踩烂的橘子,连核都碾进了泥里。
群里有人转发了条新闻,标题用加粗的黑体字写着:“男子长期家暴妻子,获刑三年”。下面的评论区早已炸开了锅,像被搅翻的蜂巢。有人敲着键盘怒骂施暴者是畜生,有人阴阳怪气地说“一个巴掌拍不响”,甚至有人在仔细盘算离婚时的财产分割比例,字里行间全是精明的算计。
突然群里很多人都冒了出来:“我昨天卸的货里,有箱妇女保护手册,封面画着个太阳,跟之前看到的贴在货箱上的一模一样。”他还发了张照片,少年举着手册站在集装箱旁,背景里的太阳贴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倒像是在为谁呐喊。
紧接着,群里有人发了段语音,背景里传来打印机持续的嗡鸣。“刚处理完个案例,”女声带着明显的疲惫,甚至能听出强压的哽咽,“女方被打了五年才敢报警,可证据早就被男方销毁得差不多了。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帮她申请法律援助。”语音停顿了几秒,像是在深呼吸,“可她儿子总拉着她的衣角说‘爸爸会改的’,你们说,人怎么能对最亲近的人下死手?又怎么能在泥里陷那么久,还盼着沼泽能开出花来?”
思雨的指尖猛地攥紧,手机壳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这疼痛像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初中同学肖华的脸突然清晰起来。那个总是穿着宽大校服的姑娘,永远把刘海留得很长,遮住半张脸,像是在躲什么。
肖华的父母很早就离异了,母亲带着她嫁给了一个在事业单位上班的男人。在外人看来,那是个体面的继父,话不多,工资按时上交,可只有肖华知道,每当他喝多了酒,皮带抽在门板上的脆响能穿透整个楼道。
“他只是喝多了。”肖华的母亲总是这样说,抱着瑟瑟发抖的女儿,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可母亲要上班,要赚钱养家,不可能时时刻刻护着她。很多时候,肖华只能自己想办法躲,要么蹲在厕所里数瓷砖,要么把自己反锁在房间,听着外面的动静,一颗心悬在嗓子眼,直到天亮才敢喘口气。
思雨还记得,那时她们几个小伙伴偷偷凑钱买了支录音笔,想把那些可怕的声响录下来。可后来才发现,那个男人不喝酒的时候,其实也算个不错的继父。会给肖华买,会在下雨天接她放学,甚至会笨拙地给她梳辫子。
“他或许也有难处吧。”有次肖华突然这样说,手指绞着校服的衣角,“成年人的世界,哪有容易的。”
后来她们终于从班主任那里打听到了真相。继父的苦闷源于工作上的不顺心,源于和肖华母亲常年积累的矛盾,更源于肖华母亲那近乎冷漠的疏离型人格——她习惯用沉默对抗一切,把所有情绪都憋在心里,像座不断积蓄能量的火山。而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最终被逼成了用暴力宣泄的困兽。
自那以后,肖华明显开朗了许多,可眼神里总多了些复杂的东西。她开始试着理解继父,甚至会在他醉酒前递上一杯蜂蜜水。“我以前总觉得他是坏人,”有次她偷偷告诉思雨,“可现在才发现,他也是个可怜人。”说这话时,她的语气里带着愧疚,像在为自己曾经的偏见道歉。
思雨看着手机屏幕,突然觉得好无奈。人性这东西,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就像肖华的继父,按理来说他根本就不算施暴者,她没有一次伤害过肖华和她的母亲,甚至他还是被生活逼到绝境的可怜人;就像那些在评论区争吵的人,你也分不清他们是真的愤怒,还是在消费别人的痛苦来满足自己的窥探欲,更有甚者只是刷个存在感。
群里安静了足足有好几分钟,连平时最活跃的表情包都没再跳出来。然后,消息又像雪片似的落了下来,讨论着肖华家的事,讨论着家暴背后的复杂成因,讨论着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苦衷。思雨没有细看,只是觉得胸口发闷,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生而为人,有太多事情是自己无法左右的。与其像困兽一样挣扎对抗,不如学着接受,学着在泥泞里开出花来。这或许也是一种生存之道,就像之前抖音里总说的:“橘子掉进泥里,擦干净了照样甜。”
她滑动屏幕,看到群里发的那张《反家暴手册》照片,突然喉咙发紧。想起公司那个总穿长袖的同事,哪怕是三十多度的夏天,袖口也扣得严严实实。思雨曾在茶水间撞见他挽袖子洗手,小臂上的疤痕像条狰狞的蜈蚣,蜿蜒着爬向肘部。
他喝可乐时总喜欢先用力摇一摇,然后猛地拉开拉环,听着气泡炸开的脆响,说这样“能盖过耳鸣”。他接别人递来的零食时,眼神里总会下意识地闪躲,像只受惊的小鹿。思雨懂那种眼神,那是受过伤的人才有的暗号,像两只刺猬,在彼此看不见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舔舐着伤口。
眼泪毫无征兆地砸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了大家发的文字上。思雨想起自己第一次带孩子们画太阳,有个小男孩执拗地把太阳涂成了黑色。“我家的太阳就是黑的,会打人。”他低着头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那时她抱着孩子,一遍遍地说“会亮起来的”,可午夜梦回,继父的脚步声总会准时在楼梯上响起,像追了十几年的幽灵,怎么也甩不掉。
群里又转了条新闻,标题带着强烈的反转意味:“网红家暴事件反转,女方承认伪造伤情”。评论区立刻吵翻了天,有人痛骂“现在的女人为了流量什么都敢编”,有人阴阳怪气地说“男的肯定也不是好东西”,还有人在分析事件背后的利益链条,仿佛自己是手握真相的法官。
那位群友又发了段语音,背景里有翻动文件的沙沙声:“上周处理过类似的案子,女方被打了十年,第一次报警时却突然翻供,说伤是自己摔的。”她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力,“后来才知道,男方威胁要杀了她儿子。人性这东西,哪有什么非黑即白?受害者可能撒谎,施暴者或许也曾是受害者,就像条打了结的绳子,你根本分不清哪段是伤,哪段是疤。”
紧接着,又发了段视频,是码头监控截取的片段。画面里,一个男人正把女人往货箱上撞,女人的头磕在铁皮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旁边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怀里紧紧抱着个橘子,吓得脸都白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橘子皮上。
“刚看到的,”此时很多人的文字带着明显的怒气,“有人上去拉架,有人举着手机拍,还有人在旁边说‘夫妻吵架别管闲事’。我冲上去把那男的推开,他还骂我多管闲事,说‘我打我老婆关你屁事’。”
视频的最后,派出所和社区的人来了,围着那对夫妻调解。可那个小女孩始终抱着橘子站在原地,眼神里的恐惧像化不开的浓雾,让人看了心头发紧。思雨知道,这个孩子未来的路一定很难走,那些恐惧会像种子一样埋在心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长出荆棘。没有人能替她走,那段路,必须得她自己一步一步地挪过去。
思雨想起高铁上那个画太阳的小姑娘,想起她画的扁扁的太阳,突然明白了有些伤害是会遗传的。就像那个小女孩眼里的惊弓之鸟,像她午夜梦回时的噩梦,像那个把太阳涂成黑色的孩子。爱或许能止痛,却抹不掉那些刻在骨头上的恐惧,就像橘子皮上的疤痕,哪怕果肉再甜,也永远存在。
话题突然中断了,有人分享了一个关于分手的视频,群里的气氛瞬间变了。
“我们彻底分手了,断了联系。”
思雨盯着这行字,整个人都僵住了,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忘了要打什么。指甲因为用力,深深掐进了掌心,传来尖锐的疼。
“真的假的?”
消息发出去的瞬间,她就后悔了。这种事,谁会拿来开玩笑呢?
手机突然震了震,群里有人打出一行字:“衣柜里的橘子糖,化了就再买一颗。”
思雨望着这句话,突然笑出了眼泪。是啊,化了就再买一颗。就像钱大妈曾经说过的,隧道再长,也能尝到太阳的味道。她想起山区的孩子们给自己画过的无数个太阳,红的、黄的、橘色的,每一个都带着孩子气的认真;想起自己教孩子们画太阳时,总先在纸上点个橘色的点——那是钱大妈教的,说再暗的夜里,也得留个火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燎原了。
车到站时,海雾散了些,阳光像碎金一样洒在站台上。思雨看见丁子涵和朱熙晨在等她,丁子涵手里拎着个网兜,里面装着刚摘的橘子,黄澄澄的,看着就甜。
“钱大妈说你爱吃这个,”丁子涵挠了挠头,“于海在照顾钱大妈,走不开。刚才给你打电话,你没接。我和朱熙晨有个想法,想开个小酒吧,听说你以前在苏城做过这个,想问问你能不能抽空指导我们一下。”
思雨接过橘子,指尖触到果皮的微凉,突然觉得心里某个紧绷的地方松了。“好啊,没问题。”她笑着说,声音有点发哑。
她努力想掩饰,可心里的难过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怎么也压不住。冰美式和橘子,他们在一起那么多年,甚至已经同居了,竟然也会走到这一步。后来她才知道,他们分手的导火索,竟然也是家暴。一瞬间,思雨想到了自己,突然觉得连冰美式都比自己强——他至少有骨气离开,而自己呢?被揍了那么多次,还厚着脸皮求复合,现在想想,连自己都理解不了那时的卑微。
原来爱不是非要一起走到终点,有时是你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说“我懂你”,可你却根本不想回头看我一眼。感情里,“看见”真的是件很重要的事情。思雨想起以前总喜欢给小吴买点小东西,喜欢的零食,可她似乎从来没有过反馈,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不说收到,也不说没收到。到后来,她都不知道自己买的到底合不合适,心里多少有点难过,可那段感情里,她连生气的勇气都没有。
思雨掏出手机,给群里发了张照片。是她刚剥好的橘子,果肉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像个被掰开的小太阳。配文是:“钱大妈说,橘子瓣是分着长的,可甜是在一起的。”
发完消息,她把手机揣进兜里,跟着丁子涵和朱熙晨往码头走。海风带着橘皮的清香扑过来,远处货船的汽笛响了,悠长而深远,像在跟过去的岁月告别。思雨摸出颗橘子糖塞进嘴里,甜意慢慢在舌尖漫开来,盖过了那些藏在心底的涩。
她知道,有些伤口或许永远都长不好,就像搪瓷缸上的缺口,会跟着一辈子。但至少现在,她敢在阳光下,把那些疼说给懂的人听了。这或许就是成长吧,带着伤疤,依然往前走,像钱大妈说的,只要心里有太阳,走到哪儿都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