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语像一把冰冷的凿子,凿开了伊扎克和迪亚哥用“任务”“正义”“迫不得已”等理由构筑起来的心理壁垒。
他们愕然地看着阿斯兰,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伊扎克想要反驳,他想说那是战争,战争中平民的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他想说他们的目标是mS而不是平民。
但阿斯兰那句“结果就是一切”像一座大山压在他的心头,让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是的,无论他们有多少理由,无论他们的初衷是什么,结果是不会改变的——那些本应在和平的殖民卫星里继续生活的人,因为他们的行动而化为了宇宙的尘埃。
其中包括了无数他们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普通人。
迪亚哥的反应则更为复杂。
他脸上的愕然,不仅仅是因为阿斯兰言辞的尖锐,更因为阿斯兰竟然将矛头直指他们自己。
他原以为,在反思战争的残酷性这条路上,自己是孤独的。
但现在,阿斯兰走得比他更远,也更决绝。
阿斯兰不只是在谴责那些施暴的败类,他是在审判他们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这份自我剖析的勇气和其中蕴含的沉重罪责感,让迪亚哥感到一阵心悸。
阿斯兰没有再去看身旁两个同伴的表情。
他缓缓地将头转向前方,面向那条通往宿舍的、昏暗而漫长的走廊。
他的侧脸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也异常冷峻。
“阿斯兰”
迪亚哥下意识地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担忧和不解。
他不知道阿斯兰经历了什么,才会说出这样一番彻底否定他们过去的话。
他甚至有些担心,阿斯兰是不是要就此……走向崩溃。
然而,阿斯兰接下来的话,却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我已经不再迷惘了。”
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仿佛刚才那番掀起滔天巨浪的言论,只是在陈述一个早已得出的结论。
那双翠绿色的眼眸,直直地凝视着前方的黑暗,没有任何的动摇和闪躲。
他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停留,抬起脚,向前迈出了第一步。
那一步,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皮靴踏在金属地板上,发出了一声沉闷而清晰的响声。
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再看身边的同伴一眼,只是那样一步一步地,用一种近乎固执的、沉重的节奏,向前走去。永不停歇。
他的背影在狭长的走廊里,被拉得又细又长,像一个孤独的剪影,决然地走向那片未知的黑暗。
阿斯兰萨拉正在拼命地,努力地,想要做到这一点。
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
是的,不再迷惘了。
他告诉自己,迪亚哥所看到的,伊扎克所愤怒的,自己所痛苦的,这一切问题的根源,其实都指向同一个答案。那就是战争还没有结束。
只要战争还在继续,巴拿马的惨剧就会在别处重演,赫利奥波利斯的悲伤也会一次又一次地发生。
无论是个别人的暴行,还是“正义”行动下的附带牺牲,都是名为“战争”的这颗毒树上结出的不同果实而已。
想要终结这一切,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地结束战争。
而结束战争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取得胜利。彻底的,压倒性的胜利。
为了这个最终的“善”的结果,过程中的“恶”是否可以被容忍?
甚至,被主动选择?
他想起了父亲帕特里克萨拉。那个男人的身影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父亲的逻辑正是如此。为了守护pLANt,为了给血色情人节复仇,为了调整者的未来,一切手段都是必要的,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
在这个逻辑下,没有无辜的自然人。
过去,阿斯兰厌恶并抗拒着这种思想。
他认为那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偏激。但现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战斗,目睹了一场又一场的悲剧后,他发现自己似乎正在被推向同样的方向。
不是出于仇恨,而是出于一种想要尽快结束这一切的、近乎绝望的渴望。
所以,他选择不再去思考对与错。
赫利奥波利斯是错的吗?
是的。但那是为了夺取能够扭转战局的兵器。
巴拿马的虐杀是错的吗?
是的。但那或许能彻底瓦解敌人的抵抗意志。
放弃维多利亚,牺牲那里的守军是错的吗?
是的。但那是为了保全主力,赢得最终的本土保卫战。
他告诉自己,不要再用天真的道德标准去评判战场上发生的一切。
他没有资格去迷惘,也没有时间去后悔。
他是一名士兵,他的天职是服从命令,赢取胜利。仅此而已。
就像以前的某个人一样。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姬良的脸。在赫利奥波利斯,在之后的无数次战斗中,姬良总是说着“不想战斗”,却一次又一次地驾驶着强袭高达出现在他面前。
阿斯兰曾经无法理解,既然不想战斗,为什么又要战斗得那么坚决,那么强大。
现在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或许姬良也和他一样,将内心深处真正的愿望——那种希望所有人都能平安无事的天真愿望——彻底封印了起来,然后一心只想着如何去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
为了守护,就必须战斗。为了战斗,就必须舍弃迷惘。
所以,我也要这样。
阿斯兰在心中对自己说道。
将那份想要追究赫利奥波利斯之罪的愧疚感封印起来。
将那份对迪亚哥所描述的暴行感到恶心的厌恶感封印起来。
将那份对牺牲维多利亚守军的无力感封死在心底。
将所有会让自己变得软弱、变得犹豫的情感,全部锁进一个再也打不开的箱子里。
然后,一心只想着战斗。
为了pLANt的存续,为了不再产生更多的牺牲,为了终结这场战争。
他不再是那个会在友情与任务之间挣扎的少年了。
他必须成为一台更纯粹的,更高效的战争机器。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稳。
他似乎真的摆脱了所有的重负,正大步流星地朝着一个明确的目标前进。
伊扎克和迪亚哥还愣在原地,看着那个逐渐远去的背影。
“那家伙……搞什么……”伊扎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他无法理解阿斯兰的变化。前一刻还在进行着沉重的自我谴责,下一刻却又宣告“不再迷惘”。
这种矛盾让他感到一阵烦躁和不安。
阿斯兰那番话带给他的冲击还未平息,他需要时间去消化,去反驳,或者……去接受。
但阿斯兰却已经单方面地结束了这场对话,留下了一个让他无法看懂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