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竹的竹哨子用红绳系着,松松垮垮挂在腰间,走一步就晃一下。铜哨身与颈间的竹形吊坠轻轻磕碰,发出“叮铃”脆响,混着巷口老槐树上麻雀的“叽叽”声,像一串会走路的风铃——把晨雾里的寂静撞得软乎乎的,连青石板路上的青苔都似在跟着晃。自竹桥回来后,这两个孩子每天都雷打不动做两件事:清晨天不亮就蹲在纪念馆窗前,盯着那丛竹芽数新抽的叶片;傍晚夕阳刚沉到山尖,就攥着竹哨往竹桥跑,吹三声脆响,像是在和远走河对岸的守桥人隔空打招呼。
竹芽长得飞快,不过五日,嫩白的鞘片就像层层裹着的轻纱,被时光悄悄褪去,抽出三片翡翠般的竹叶。叶尖还沾着晨露,阳光一照,纹路里都泛着莹润的光,风一吹,叶片轻轻晃,像在跟窗台上啄食的麻雀点头,连泥土里都透着新生的暖意。
这天傍晚,阿竹吹完第三声哨子,指尖还没离开哨口,腰间的竹哨突然自己响了——不是她吹时的“嘀嘀”脆响,而是低沉的“嗡嗡”声,震得腰间的粗布衣裳都微微发麻,像一片饱经岁月的老竹叶在胸腔里轻轻颤动,带着时光沉淀的厚重感。几乎是同时,她颈间的竹形吊坠也亮了,淡绿色的光顺着哨子的纹路爬上去,像藤蔓缠上老竹,在哨口凝成一片指甲盖大的竹叶虚影。虚影的叶尖笃定地朝着镇北的方向,晃了两晃,才化作细碎的光点消散,连空气里都留着一缕淡淡的竹香,像未散的余音。
“是新的指引!”小宇眼睛一亮,忙摸出怀里的林溪日记——那本日记被他翻得页脚发卷,夹着守桥人竹牌的那页,纸边果然泛着和哨子一样的绿光,页脚还隐约显出三个淡绿的字:“竹艺坊”。他猛地想起镇上老人说的话:那是竹语镇最老的竹艺坊,几十年前就关了门,只在镇北的深巷里留着一座爬满枯藤的旧屋,听说里面还堆着当年的竹编工具。
两人拔腿就往纪念馆跑,鞋尖踩过水洼,溅起的泥点沾在裤脚都顾不上擦。推开门时,林念正蹲在地上整理新收到的旧物——是镇西的王阿婆送来的竹编筐,筐底刻着个小小的“溪”字,说是林溪年轻时给她编的,装过三十多年的新收茶叶。“镇北的竹艺坊,是林溪奶奶学竹编的地方,”林念放下竹筐,指尖拂过筐底的刻痕,从柜子最深处翻出一张泛黄的地图,纸边都脆了,“我小时候听她讲过,里面还留着她第一次编坏的竹篮,说是藏在最里面的竹柜里。”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阿竹就背着塞了纸笔的小背包,攥着小宇的手往镇北走。镇北的巷子比镇东安静,青石板路缝里的青苔长得更厚,踩上去滑溜溜的。路边的老房子大多挂着褪色的蓝布门帘,墙头上爬着枯萎的牵牛花藤,藤叶干得发脆,风一吹就簌簌落,像撒碎纸。只有巷尾传来几声“咔嗒、咔嗒”的劈竹声,是镇上仅存的老竹匠在劈竹篾,断断续续的,倒把清晨的寂静衬得更浓了。
竹艺坊在巷子的尽头,门板是几十年的老竹做的,木纹里都浸着岁月的黑。“竹语坊”三个字刻得苍劲,漆皮剥落得露出竹本色,边角都被风雨磨圆了。门环是铜的,锈迹斑斑,锁孔里塞着半片干枯的竹叶——叶片边缘卷得像小喇叭,却还透着淡淡的绿,像不肯褪色的约定,守着门后的故事。
“锁着怎么进去呀?”阿竹踮着脚,扒着门缝往里看,只看见满院子的杂草,风一吹就晃得厉害。小宇摸了摸铜锁,指尖触到冰凉的锈迹,突然想起竹桥那把自己弹开的锁。他掏出竹哨,对着锁孔轻轻吹了第一声——锁芯里传来“咔嗒”一声轻响,像沉睡了几十年的老物件被唤醒;第二声吹出去,锁孔里的半片干枯竹叶慢悠悠飘了出来,落在阿竹的手心里,叶片竟突然泛了点绿光,转瞬又暗下去;第三声刚落,铜锁“啪”地弹开,挂在门环上晃了两晃,像是在说“进来吧,等你们好久了”。
两人推开门,“吱呀”的门轴声惊飞了院角的麻雀。院子里长满了齐膝的杂草,草叶上沾着晨露,踩上去湿了裤脚,凉丝丝的。墙角堆着一堆干枯的竹篾,有的还缠着编了一半的竹篮,竹篾都泛了黄,却还保持着弯曲的形状。阳光透过屋顶的破洞洒下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把碎金子。正屋的门虚掩着,“吱呀”晃着,里面传来“沙沙”的声响——是竹篾相互摩擦的声音,温柔得像有人在低声讲着旧故事。
“有人吗?”小宇放轻脚步,轻声问,怕惊扰了这院子里的时光。话音刚落,一个苍老却温和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是握竹叶的孩子吧?进来吧,门没锁。”
两人顺着声音走进屋,屋里的光线有点暗,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竹屑香。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靠窗的竹椅上,手里捏着一把青竹篾,正低着头编织。老人的头发白得像染了霜,却梳得整齐,用一根磨得发亮的竹簪绾着。身上穿的粗布衣裳洗得发白,袖口沾着细碎的竹屑,手指关节粗大,指腹上全是厚厚的老茧,却灵活得像年轻小伙子——竹篾在他手里穿梭,转眼就织出半片竹叶的轮廓,叶脉清晰,连叶尖的弧度都透着认真。
屋里的架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竹编:圆滚滚的竹篮,篮底刻着小小的竹叶;小巧的竹扇,扇面上编着“竹语”二字;还有一盏竹灯,灯架是竹叶形状,罩着半透明的竹膜,轻轻一碰就晃。最显眼的是墙上挂着的一幅竹编画,画的是竹海的萤火虫——成千上万的小光点在竹林间飘,有的聚成线,有的团成球,竟和林溪日记里写的“萤火织成光网,照亮回家的路”一模一样,连光的明暗都像照着写的。
“您是……守艺坊的人吗?”阿竹攥着颈间的吊坠,声音小小的,怕吵到老人编竹篾。老人抬头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声音沙哑却带着暖意:“我是这竹语坊最后一个匠人,等你们这些握竹叶的孩子,等了三十年啦。林溪丫头当年就坐在这张竹桌上学编竹叶,你看桌角——”他抬手指了指面前的竹桌,“那是她刻的小记号,怕自己下次来忘了位置,刻得浅,却几十年都没淡。”
两人凑过去一看,竹桌的角落果然刻着一片指甲盖大的竹叶,线条稚嫩却认真,旁边刻着一个“溪”字,笔画里还留着当年的竹屑,和竹桥栏上、老槐树干上的刻痕如出一辙——像一串散落的珍珠,终于在这里找到了关键的一颗。阿竹伸手轻轻摸了摸,指尖能触到刻痕的凹凸,像触到了林溪当年的温度。
老人放下手里的竹篾,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竹编盒子。盒子编得精致,表面是层层叠叠的竹叶纹,边缘还编着小小的流苏。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本泛黄的竹编图谱,封面上“织网人竹艺录”五个字是用竹汁写的,已经有些发黑,却依旧清晰。第一页的字迹娟秀,是林溪的:“竹编是心的形状,每一根篾都要带着心意绕,编给那些要等的人,编给那些没说出口的约定。”
“这是林溪留下的图谱,”老人把盒子轻轻放在小宇手里,掌心的温度透过竹盒传过来,带着老竹匠一辈子的厚重,“里面记着她编过的每一件作品,从最简单的竹篮到最复杂的竹编画,还有她教过的人的名字,每个人的名字旁边都画着一片竹叶,代表他们学会的第一件作品。我守着这坊子三十年,眼睛越来越花,去年开始连细篾都看不清了,现在,该把它交给你们了。”
阿竹凑过去翻图谱,翻到中间一页,一片新鲜的竹叶从纸间飘了出来,落在她的手心里。叶片上用竹汁写着一行小字,墨迹还带着点湿意,像是刚写不久:“编一片竹叶,挂在坊子的屋檐下,风会把心意传给下一个来的人。”她抬头看着老人,眼睛亮晶晶的,像落了星光:“爷爷,我们能学编竹叶吗?我想编一片挂在屋檐下。”
老人笑着点头,从竹筐里抽出两根青竹篾,竹篾新鲜得还带着潮气。他手把手教阿竹:“编竹叶要慢,急不得。第一根篾是茎,要直,像人的脊梁,不能歪;第二根是脉,要匀,像藏在心里的话,不能断;第三根……要绕着心意走,哪里重哪里轻,都要跟着心来,心诚了,竹叶才会有灵气。”阿竹的小手握着竹篾,学得格外认真,竹篾划了手,渗出血珠也不在意,只盯着老人的手指,像怕错过一个细节,连呼吸都放轻了。
小宇坐在旁边翻图谱,翻到中间一页突然停住了——上面画着竹哨的编织方法,步骤写得详细,每一步都配着小图,旁边还有林溪的批注:“哨子唤路,竹叶传信,每一声哨响,都是在说‘我在这里等你’,别让等的人失望。”原来守桥人的竹哨,就是按这图谱编的。他拿起一根青竹篾,学着图谱上的样子,慢慢弯折、编织,手指被竹篾划了道小口子,渗出血珠,他却浑然不觉,只盯着手里渐渐成型的哨子,像在完成一件比什么都重要的约定。
林念赶到时,推开竹艺坊的门,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老人坐在中间的竹椅上,阿竹趴在竹桌上,手里捏着竹篾编竹叶,小宇蹲在旁边,头都不抬地编着哨子。阳光从屋顶的破洞洒下来,像金纱罩在他们身上,连空气中漂浮的竹屑都闪着光,温柔得让人不忍打扰。“老伯,您把图谱交给他们,放心吗?”林念轻声问,怕打破这难得的安静。
老人抬头,看着两个孩子专注的侧脸,笑着点头:“放心。你看阿竹编的竹叶,虽然不规整,叶脉也有些歪,却透着股认真劲儿,眼里有光,和林溪第一次学编竹时一模一样——当年林溪编坏了七根竹篾,哭了鼻子还不肯停,非要编到满意为止。小宇编的哨子,针脚比我年轻时还细,他心里装着事,装着约定,能守好这坊子,也能守好这些故事。”
夕阳西下时,阿竹终于编好了一片竹叶——叶片不算圆整,叶脉也有些歪歪扭扭,却透着孩子气的认真。她把竹叶举起来对着夕阳看,阳光穿过叶片,纹路里都映着暖黄的光,像一片会发光的小扇子。小宇也编好了一个小哨子,哨身上用小刀刻着“宇”和“竹”两个字,刻得歪歪扭扭,却很清晰,每个笔画都透着认真。
老人接过阿竹的竹叶,踩着小梯子,把它挂在坊子的屋檐下。风一吹,竹叶轻轻晃动,竟发出了和竹哨子一样的“嗡嗡”声,像在和远方的守桥人、守槐人打招呼,呼应着时光里那些散落的约定。“好听,”阿竹拍着手笑,“以后风一吹,就像我们在和他们说话。”
“该走了。”老人从梯子上下来,拿起墙角的竹杖——竹杖是用他编坏的竹料做的,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竹叶,每一片都代表一件没完成的作品。“我要去竹海深处的竹屋,找当年和林溪一起编竹灯的老友,他等了我十年,前几天托人带信说身体不好,我也该去赴约了。”他从腰间解下一把铜钥匙,钥匙上挂着一片小小的竹编吊坠,吊坠上刻着“守艺”二字,字迹苍劲。他把钥匙递给阿竹:“这是竹语坊的钥匙,以后,你们就是这里的守艺人了,要好好守着它,守着这些竹编,守着林溪的心意。”
阿竹接过钥匙,冰凉的铜触感贴着掌心,像接过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两人送老人到巷口,看着他的身影慢慢走进竹林,竹杖敲着石板路,发出“笃笃”的声响,像在和竹语镇的每一寸土地告别。阿竹突然想起守灯塔的老人、守槐树的奶奶,轻声说:“他们都去赴自己的约定了,我们要好好守着他们留下的地方,守着这些故事,不能让他们失望。”
小宇点头,从口袋里掏出新编的小哨子,递给阿竹:“以后你要是在竹艺坊,就吹这个哨子,吹三声,我一听就知道是你,就像我们之前跟守桥人打招呼一样。”阿竹接过哨子,紧紧攥在手里,哨身上还留着小宇的体温,暖乎乎的。
回到坊子时,天已经黑透了。阿竹从背包里掏出火柴,点亮了架子上的竹灯——竹灯的光透过竹编纹路洒出来,暖黄的,映得屋里满是竹叶的影子,落在堆着的竹篾上,像无数个小小的约定在发光。小宇走到林溪当年坐过的竹桌前,从口袋里掏出小刀,在桌角刻下“宇”和“竹”两个字,紧挨着林溪的“溪”字,刻痕不深,却很认真,像在时光的本子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告诉时光:我们来了,我们会守着。
阿竹翻开“织网人竹艺录”,拿出小本子,撕下半张纸,一笔一划地写:“我叫阿竹,小宇哥哥叫小宇,我们今天在竹语坊见到了守艺爷爷,他把林溪奶奶的竹编图谱交给了我们。我们会好好学竹编,会把竹艺坊的灯每天都点亮,会把林溪奶奶、守艺爷爷、守桥人爷爷、守槐人奶奶的故事,都讲给下一个织网人听,不让这些故事被忘记。”写完后,她把纸条夹进图谱里,和林溪的竹叶、守桥人的竹牌放在一起,像把新的约定放进了旧的时光里。
两人锁门时,屋檐下的竹编竹叶突然亮了,淡淡的绿光从叶片上渗出来,顺着巷子飘出去,像一条发光的小溪。绿光穿过巷口,和纪念馆的暖灯、竹桥的青光、老槐树的虚影连成一片,织成一张温柔的光网,轻轻笼罩着整个竹语镇,连巷口的老竹都被映得泛着绿,像时光在轻轻呼吸。
林念站在巷口,看着两个孩子并肩的身影,忽然觉得,时光就像这竹编的网——每一代织网人都是一根竹篾,有的粗,有的细,有的新,有的旧,看似孤单,却在彼此的牵连里,绕着心意,织出了温暖的形状,把散落的约定、未说尽的心意,都牢牢连在了一起,不让任何一个被辜负。
夜风从竹海吹来,带着竹艺坊的竹香,吹得屋檐下的竹叶“嗡嗡”响,像在唱一首时光的歌。阿竹摸着腰间的铜钥匙,钥匙上的“守艺”吊坠贴着皮肤,暖暖的;小宇握着手里的竹编哨子,指尖还留着编竹篾时的触感。两人并肩往纪念馆走,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道正在拔节的竹影,在青石板路上慢慢延伸,延伸向更远的时光。
他们知道,明天清晨,窗前的竹芽会抽出新的叶片,叶尖沾着晨露,像在等他们蹲下来打招呼;傍晚,竹桥的哨声会唤来引路的竹叶,带着他们去看溪水里的夕阳,看小鱼在光里游;而竹艺坊的灯,会和纪念馆的灯一起,亮到深夜——亮给每一个带着竹叶而来的寻路者,亮给每一个藏着约定的旧故事,亮给时光里那些永不熄灭的牵连。
而那些牵连,就像他们编的竹叶,一根篾连着一根篾,一段故事接着一段故事,在竹语镇的晨雾里、夕阳下、月光中,慢慢生长,生生不息,像这片土地上的竹子,永远不会停下脚步,永远不会忘记约定。
竹语星声:永不熄灭的牵连(润色合集)
新生篇:雨巷竹与少年行(四续)
接手竹艺坊后,阿竹和小宇的日子更忙碌了。每天清晨,他们先去纪念馆浇窗前的竹苗——那株竹苗已长到半人高,新抽的竹叶层层叠叠,风一吹就簌簌响,像在跟他们打招呼;再去镇北的竹艺坊打扫,把院子里的杂草拔干净,把堆在墙角的竹篾分类码好,连沾着竹屑的旧竹椅,都用布擦得发亮。
这天午后,阿竹蹲在竹艺坊的角落,整理一堆蒙尘的竹编工具时,指尖触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是个竹制的工具箱,箱盖上刻着“溪”字,锁扣是竹编的,扣眼儿里塞着一片干竹叶。“小宇哥哥,你看这个!”她举着工具箱喊。
小宇跑过来,认出这是林溪日记里写的“初学竹编时的工具箱”。他想起守艺老人说的“哨子能开织网人的锁”,掏出竹哨对着锁扣吹了声——竹编锁扣“咔嗒”弹开,像解开了一段尘封的时光。打开箱子,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十几件工具:磨得发亮的竹刀、编了一半的竹篮(篮底歪歪扭扭,果然是新手的作品)、一卷泛黄的竹纸,还有一张折得整齐的字条,字条上是林溪的字迹:“工具箱的最底层,藏着去‘竹纸坊’的路,那里的纸,能写下不会褪色的故事。”
两人翻到工具箱最底层,果然摸到一张竹制的地图,上面用竹汁画着路线:从竹艺坊往西北走,穿过一片竹林,就能到竹纸坊——那是当年林溪用来做竹纸的地方,她的第一本日记,就是用那里的竹纸写的。
第二天天刚亮,两人背着小背篓,装着水壶和干粮,往西北的竹林走。晨雾浓得像纱,竹林里的竹香混着泥土的气息,吸一口都觉得清爽。他们跟着地图走,脚下的竹叶厚厚的,踩上去软软的,偶尔惊起几只竹鸡,“扑棱棱”飞走,倒让寂静的竹林多了几分生气。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忽然透出微光——竹林的尽头,立着一座矮矮的竹屋,屋前有个石臼,石臼里还留着半槽捣碎的竹纤维,旁边放着一张竹帘,帘上沾着未干的竹纸,像刚做好不久。屋门没锁,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刻着“竹纸坊”三个字,字旁边画着一片竹叶,和林溪工具箱里的字条笔迹一样。
“是这里!”阿竹推开门,屋里的光线很暗,靠墙摆着一排竹架,架子上晾着一张张竹纸,有的已经干透,泛着淡淡的米黄色;有的还湿着,贴在竹帘上,像刚剥下来的笋衣。屋中央的竹桌上,放着一个竹制的砚台,砚台里还剩一点墨汁,旁边压着一张写了一半的字条。
小宇拿起字条,字迹苍劲,是守艺老人的笔锋:“织网人的故事,要写在竹纸上才不会褪色。石臼旁的竹筐里,有新采的竹料,按墙上的步骤做纸吧——林溪当年第一次做纸,把竹纤维捣得太碎,纸薄得像蝉翼,却笑得比谁都开心。等纸做好,就把你们的故事写下来,贴在竹架上,风会把故事吹给每一个来的人。”
字条的背面画着做竹纸的步骤:采竹、捣纤维、调纸浆、抄纸、晾晒,每一步都配着小图,旁边还标着林溪当年犯的错,比如“竹料要选三年生的老竹,嫩竹做的纸易破”“捣纤维时别太用力,不然纸会脆”。
“我们来做竹纸吧!”阿竹挽起袖子,跟着小宇去石臼旁。竹筐里的竹料果然是新采的,还带着潮气,竹节处泛着青。小宇按着步骤,先把竹料劈成细条,阿竹蹲在旁边帮忙,小手攥着竹刀,却差点劈到手指,小宇连忙拦住她:“我来劈竹,你帮我递竹条,等下抄纸再教你。”
石臼很重,小宇捣竹纤维时,额头都冒了汗,手臂酸了也不肯停,像当年守艺老人说的“心诚了,活才做得好”。阿竹蹲在旁边,给石臼里加水,偶尔帮他擦汗,两人配合得像老搭档。捣了半个时辰,竹纤维终于捣成了絮状,小宇把纤维倒进大竹盆里,加了点草木灰水,用竹棍搅拌均匀,纸浆就做好了。
“抄纸要轻,”小宇拿起竹帘,递给阿竹,“像捞鱼一样,慢慢放进盆里,再慢慢提起来,不能晃,不然纸会破。”阿竹学着他的样子,把竹帘放进盆里,手却有点抖,竹帘刚提起来,纸浆就歪了一块,像少了个角。“没关系,”小宇笑着说,“林溪奶奶第一次做纸,比你还糟呢,我们再来。”
试了五次,阿竹终于抄出一张完整的竹纸。她把竹帘放在竹架上,看着湿哒哒的纸,笑得眼睛都弯了:“等纸干了,我们就写故事!”小宇点点头,继续抄纸,阳光透过屋顶的破洞洒下来,照在他认真的侧脸上,像当年守艺老人的影子。
夕阳西下时,竹架上已经晾了十几张竹纸。阿竹选了一张最平整的,等它干透,然后从背包里掏出墨汁和毛笔——是林念给她的,笔杆上刻着“竹语”二字。她趴在竹桌上,一笔一划地写:“今天我和小宇哥哥在竹纸坊做竹纸,守艺爷爷留下了字条,教我们做纸的步骤。我第一次做纸时,纸破了五次,小宇哥哥教我慢慢来,就像林溪奶奶当年学竹编一样。等这张纸干了,我就把它贴在竹架上,告诉下一个来的人,我们在这里做过纸,写过故事。”
小宇也写了一张,字迹比阿竹工整些:“竹纸坊的竹纸,能写下不会褪色的故事。我们会把灯塔的光、老槐树的约定、竹桥的哨声、竹艺坊的竹编,都写在竹纸上,让后来的织网人知道,他们不是孤单的,有很多人守过这些地方,有很多人记得这些约定。”
两人把写好的竹纸贴在竹架上,刚贴好,竹架上的旧竹纸突然都亮了起来,淡淡的光从纸页上渗出来,和他们新写的竹纸连在一起,像一串发光的故事。阿竹颈间的竹形吊坠也亮了,绿光落在竹纸上,把字迹映得更清晰,仿佛在说“你们的故事,我记住了”。
“该回去了,”小宇拉着阿竹的手,“明天还要来翻纸,不然纸会粘在竹帘上。”阿竹点点头,回头看了看竹纸坊,竹架上的竹纸在夕阳下泛着光,像无数个小小的太阳,照亮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
走在回镇的路上,暮色已经浓了,竹林里的竹香更浓了。阿竹突然问:“小宇哥哥,我们以后是不是要把竹语镇所有的地方都走遍呀?”小宇想了想,笑着说:“可能吧,林溪奶奶走过的路,守艺爷爷、守桥人爷爷他们走过的路,我们都要走一遍,把他们的故事记下来,再传给下一个人。”
阿竹似懂非懂地点头,小手攥得更紧了。月光透过竹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两道正在生长的竹影,在时光的路上慢慢走。
回到镇口时,远远就看见林念站在纪念馆门口等他们。她手里拿着两个热乎的竹叶包,里面是刚蒸好的糯米,裹着竹叶的清香。“做纸累了吧?快吃点东西。”林念把竹叶包递给他们,笑着说,“我刚去竹艺坊看过,你们把院子扫得真干净,守艺老人要是知道,肯定很高兴。”
阿竹咬了一口竹叶包,甜丝丝的糯米混着竹叶的香,在嘴里散开,她忽然觉得,做竹纸时的累都消失了。小宇也吃着竹叶包,抬头看向竹艺坊的方向,那里的灯亮着——是他们临走时点亮的竹灯,暖黄的光透过窗户,像在和纪念馆的灯打招呼。
夜深了,纪念馆的灯还亮着。阿竹趴在桌上,把今天做竹纸的事写进小本子里,小宇在旁边整理竹艺坊的工具,林念坐在窗边,翻着林溪的日记,偶尔抬头看看两个孩子,眼里满是温柔。
窗外的竹苗又长高了一点,竹叶在风里轻轻晃,像在说“明天见”。竹艺坊的灯、竹纸坊的竹纸、竹桥的哨声、老槐树的影子,还有纪念馆的日记,都在时光里安静地待着,像无数个约定,等着被记得,等着被传递。
而握着竹叶的少年,正带着这些约定,在时光的路上慢慢走。他们知道,明天会有新的竹纸要晾,会有新的故事要写,会有新的约定要守——而这些,都是时光织网里,永不熄灭的牵连,像竹语镇的竹子,生生不息,永远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