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梦,这就是我需要接受的罪罚么?”
夕风道长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他的四肢已被折断,身上扎满了飞剑,鲜血流了一地。
“狗东西,竟敢欺骗我等,即便把你千刀万剐亦不为过!”七家众人愤愤不已,不少人则正在焚烧神树。
“什么神树,什么永生果,都是一场骗局!想把我们困住这里,我们就把你们烧得干净!”
“后悔了么?”书中灵的声音依旧轻柔。
血泊中的夕风道长已是说不出话来,他正在死去。
“如你所见,我也在承受我的罪。”
“不……不……”夕风道长极力想发出声音,但所有的声音都在他的喉头打转。
还记得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吗?
昨日,夕风道长盘腿坐在庭院内,面前是发光的卷轴。
“明日,我将在此处施展「长夜半梦」之术,将来到此地的所有人拖入梦境。在你坦白一切真相之后,愤怒的人群将会将你从梦中杀死。在长夜半梦的影响下,你同样会在现实中死去,不过你将以梦中灵的身份重生,并借助这场死亡承担罪罚之后,真正地踏足无色境界。”书中灵娓娓道来。
“你说过,达到无色,便是永生?”
“无色者,无情无欲,无争无扰。夫无争者,天地莫能与之争。是故如汤汤流水,往复不归,无休无止。”
“可说到底,也只是在梦中永生罢了,又有何用呢?”
“你很在意生死?”书中灵反问。
“我,”夕风道长低下头,“我只是有些难过,难过于自己再也实现不了的愿望。”
“愿望?”
“嗯,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的愿望是有一天开一间属于自己的医馆,济世救人,流芳后世。”
医馆呵……
是了,事情是怎么发展到如今地步的?
十年前,他们相遇在一座桥洞。还是少年的林夕风揭开河底的石头,找到了掩埋在石头下面的卷轴。
彼时他刚刚经历家道中落,爷爷临终前告诉他桥洞河底下压着一卷魔书,若是实在活不下去了,就将它取出。
他的家族是医者世家,只是到他这一代已经越来越式微,加上他本身也并非什么天赋出众的医者,衰败在所难免。
他决定离开家乡,于是临走前选择将爷爷口中的魔书取出。所谓魔书,实际上是一本医书,里面记录了一些古怪的医术,虽能救人,却是剑走偏锋,常是以毒攻毒,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以他的天赋自然也学不会其中的医术,爷爷的意思也不是要让他学魔书的内容,而是叮嘱他拿魔书上交玄牝宗,来换取一个入宗的名额。
他拿着魔书离开家乡,一开始确实是打着这个念头的。
在去往玄牝宗的路上,他偶遇一位受伤的玄牝道人,后者奄奄一息。迫不得已,他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将魔书上的医术用在了那位道人身上。
但他失败了,那位道人瞬间被毒药吞噬,眼看就要一命呜呼,此时魔书突然口吐人言,指导他挽救了那名道人的性命。
正是这一刻起,他改变了主意。他不再选择把魔书送去玄牝宗,而是指望着魔书能帮自己重开医馆,重振家族。
“我的愿望是有朝一日有属于自己的医馆,济世救人,流芳百世!”
“好,主人,我会尽全力帮你的。”魔书回答说。
“哎呀,你不用叫我主人,叫我夕风就行。”
“好。”
“对了,还得给你取一个名字,就叫……流梦吧。”
“好。”
他开始四处游走,凭借魔书的帮助行医,以此来打响名声,同时积蓄家底。
后来有一天,先前那位被他救治过的玄牝宗道人回来找他了。他没想到的是,那位道人的目的竟然是他手上的魔书。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位道人如此解释他夺宝的动机。
幸运的是,那位道人没有成功。因为当时正好有一位修士从旁路过,于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了他。当然,救人的修士也因此受了伤。
作为医者,林夕风的第一反应是救人,他也习惯于在魔书的帮助下用毒救人。然而这一次,他忤逆了魔书的指引,没有为修士解毒,毒死了这个来帮他的人。
“我不能救他,他和前面那个人一样,一样会觊觎我的东西。”他握紧卷轴,生怕会被人夺走。“唯有自己变强,才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他拿走了那名修士和道人的全部东西,而魔书则告诉他可以指导他修道。于是他开始日夜修炼,自号夕风道长。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从魔书的夹层中发现隐藏内容——名为永生果的创生方法。从此彻底改变了他。
在去往青州之前,他已经在其他地方做过类似试验,但总是没等最后一步就被外人发现,于是便是逃难。所幸有魔书在,他不至于被杀死,但即便是世人口中的魔书,也开始对他感到不解。
“夕风,你的愿望不是开医馆吗?为何总要沉迷于江湖仇杀,沉迷于杀人?”
“你不懂,在这个天下,我不杀人便有人来杀我。不过,只要永生果能够被成功,我就能达到永生,和你永远在一起。你难道不希望吗?”夕风道长大声向它说明。
“但永生果的获得方式需要死很多人,我担心会有不好的后果。”
“我知道,但我们没得选。对人类来说,永生本来就是奢望,若不付出足够的代价,怎会有机会?”
他最终还是说服了魔书,让魔书借助所谓神树为青州七家设下骗局。而这个明明是他为别人所设的骗局,直到梦中的不断轮回才让他明白,自己所追求的永生果本身亦是一场骗局。
当从骗局中醒来,内心的虚无让他无所适从,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做些什么。
面对着书中灵,这种感觉更加明显。
“流梦,不管怎样,所有的罪业都交由我一人承担。那个书生,他没有为难你吧?”
“我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他讷讷地说,“唉,我原本想,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留在世间用我的医术来医治更多的人,以此来赎罪。如今要遁入无色,反倒像是逃避了罪责,我实在是……罢了,你没事就好,只要你没事,不管他要怎么治我的罪,我都承受。”
之后,他们陷入了长长的沉默,再也没人说话。
直到这一刻,血泊中的夕风道长看到焚烧中的神树,自己却无力阻止。
“你答应过我,你会没事的。”
“夕风,如果你还能继续活下去,你愿意恪守自己的承诺,济世救人么?”
夕风道长惊讶地发现书中灵的声音正在他的识海里响起,与他对话。当他听到听到这句话时,求生的本能促使他强撑着正在消散的意识,大声说道:“当然!我愿意以救人赎罪!”
“嗯……也许,我将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但我始终……骗不了自己。对不起。”
夕风道长猛然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正坐在神树之下,周围地上尽是陷入昏睡的七家众人。原本七家家主特意留了部分人作为戒备,但在书中灵的「长夜半梦」之下,也全都被拖入梦境之中了。
他惊慌地上下探索自己身上的“伤口”,在确认并没有受到伤害后才终于确认自己确实是从梦中醒过来了。
“我醒过来了?”他的内心突然窃喜。
发着金光的卷轴此刻从树洞里慢慢落下,在距离他三步处缓缓化作人形——是一个身着纱裙、身材曼妙的女性,娇俏的脸上此刻失了血色,尽显虚弱。
这是夕风道长第一次与“魔书”在这种状态下相见,一时间看得呆了。世人说,书中自有颜如玉,果真如此。
不过“美景”不长,很快他看到女孩的身体正在破碎,连脸上也不断地出现细小的裂缝,就像是瓷器正在崩裂。
此刻,女孩将手握着的一颗同样布满裂缝的瓷球递向他。
“夕风,这是无色道心,它会帮你逃脱……”
没等她说完,夕风道长一把将那瓷球夺到手中。
他已经确认了对方应该是受到法术反噬所导致的后果,现在梦境困住了七家人,书中灵也因为反噬而行将崩溃,考虑到还有个随时会出现的书生,他可支配的时间不多,没必要再继续演下去了。
“这就是无色道心?你就是依靠它才一下子变得这么强大的?”夕风道长把无色道心放在眼前,眼中尽是贪婪。
“夕风,你……”书中灵的眼中尽是惊讶,她在一瞬间就觉察到了夕风道长仿佛是变了一个人,又或者说是变回了那个追逐永生果的他。
“罢了,没必要跟你废话了。”夕风道长微笑地看着她,“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会好好利用它,达到世人难以想象的高度。”
书中灵彻底倒了下去。没有绝望地咆哮,没有咒骂,只剩下了呆滞的眼神。她或许想过会是这种结局,又岂会想不到。只是,她终究自己选择了这个结局。
那个一心济世救人的少年早就死了,就算一切如梦中进行,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也早该死了,所谓无色于她而言不过自欺欺人,她根本做不到。只是在最后,她仍愿意给曾经的少年一个机会,结果不言而喻。
我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却终究度不回那个少年。
所谓的无色,真的存在么?
“林夕风!”突然的一声尖叫,让夕风道长吓了一跳,猛然看向神树一侧的声源。
就在这时,在他的身后突然钻出一个白发小子,一把夺过他手上的无色道心,转头就往道观外跑去。
夕风道长反应过后可谓勃然大怒,迅速追了上去。
“小子休走!”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随着书中灵的死去,那些困在梦中的七家人纷纷醒来,刚睁眼便看到林夕风正在往外跑去。这些人更是愤怒不已,没等家主下令,所有人便奔着林夕风的方向追了过去……
当所有人都走空了以后,道观的庭院内一下子变得冷清下来。
衣着简陋的书生走得极慢,慢慢地走近地上已经死去多时的女孩。
他叹了口气,而后沉默了一阵。
“当你背叛了无色道,就再也不再是无色之灵,不再逍遥,不再自在,而会显现出身体的沉重。你会死。”
他蹲下身低声说话,但死去的女孩已经没法再回答他,更不会理会他的责怪。
“圣者无德,所以断哀思。然人之常情,何以断舍?”
白晨在夺得无色道心后,片刻不停就往河边结界跑去。河边结界的另一侧是危险重重的白骨森林,他在赌追兵敢不敢越过那道边线。
然而他还是太年轻了,根本无法估量这颗无色道心在林夕风眼中的分量,更无法估量那追上来的七家众人的怒火。凭仗着百宝教给他的逃跑技术,他先一步越过了河边结界。这道结界在人间的这一侧是不设防的,防的是从白骨森林过来的一侧,所以即便是少年白晨也可以轻松跨越。
别看年纪轻轻,施展游龙歩时却有模有样,在水面上同样健步如飞,不消几刻便完全越过水面,一头冲进了茂密的丛林当中。不过紧追身后的林夕风丝毫不减速度,同样快速穿过结界,冲进丛林。
七家众人倒是犹豫了一下,但发现林夕风是在追一个孩子,而且是那个白毛子之后,便猜测是那个白毛子拿走了林夕风的某样重宝,否则后者不至于如此方寸大乱,甚至没有功夫理会追在身后的他们。
“莫非是真正的永生果?”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说了这么一句,瞬间点燃众人内心的贪婪。到了这个份上,哪里还管得上什么结界不结界的,反正人多。于是,他们也赶紧越过结界,冲了过去。
白晨没想到林夕风会毫不犹豫地跟上,眼看跟得越来越近,他不得不耍了个手段——以身为诱饵,引导林夕风冲向了暗狼的领地。他的身上戴着收敛气息的符,那些暗狼果然不负众望地盯上了林夕风。
然而这些白骨森林的外围生物终究不是林夕风的对手,林夕风在追逐过程中已经近乎半疯的状态,在白晨看来已经与怪物无异,而且是远比暗狼这种生物更高一级的怪物。
林夕风几乎是用双手硬生生地撕裂了暗狼的咽喉,这个疯狂而血腥的行为短时间内震慑了暗狼群,使得他得以在很短的时间内脱困,没有被白晨拉开较大距离。
而对白晨来说更加糟糕的是,他的前面突然没路了。在穿过又一片丛林后,他不知不觉间跑到了悬崖尽头,而身后的林夕风随后而至,瞬间阻断回路。
“跑啊!臭小子,怎么不跑了!”林夕风气喘吁吁,这段追逐可让他累得够呛。
同样累得够呛的还有那七家众人。
“此地正好,正好可以把你们这些小人就地正法。”头戴遮眼纱布的柳乘风脸色阴沉。
注意到身后追兵后,林夕风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于是率先冲向白晨。但此刻其他人同样认定白晨身上藏有重宝,纷纷出手。
这一下直接把白晨所有躲避的方向都堵死了,避无可避了。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来袭的众人距离白晨不到五步,却全都暂停了身形,仿佛是时间暂停了。
“这是怎么回事?”
白晨惊讶地看着在空中动弹不得的众人,从他们的眼神中逐渐读到惊恐。
“退。”
有人在白晨身后说话,刹那间,他面前的那些敌人全都被扫飞出去,纷纷滚落到地上。
“韩端?”白晨认出了声音,猛然回头,只见韩端此刻正悬浮在悬崖之上,怀里居然抱着一个死去多时的女孩。
女孩的身体正在破碎,如同瓷器破碎时抛落的碎片,隐隐有碎片飘落,散在这无垠的白骨森林之中。
“是你赢了。”他对白晨说,面无表情。
“这家伙是谁?”七家的几位家主面目相觑,倒是林夕风发现是那晚的书生后,片刻不停,转身就逃。
“你说得对,恶者自当为恶,是我想当然,才酿成大错。”韩端仍是对着白晨说话。
“我就知道你很厉害。”白晨不停喘气,有点劫后余生的感觉。“不过你打算要把他们都杀了吗?他们中有些人只是受命……”
他话音未落,便瞬间被铺天盖地的惨叫声所取代。目及之处,所有人几乎在同一瞬间在身体里燃起熊熊烈火,烈火吞没了他们,包括逃跑不远的林夕风。
可怕的焰火在吞没他们后,让这些人的惨叫、哀嚎连同求饶声都化作了耳听不清的呓语……
白晨彻底呆住了,他从未想过抹杀掉这些大人物竟是如此轻描淡写就可以做到的。
“业火会赐予他们死亡的惩罚。”韩端不知不觉落地,站到了白晨旁边。
白晨吞了口唾液,忽然有点害怕站在韩端旁边了。
“这颗无色砂,是你的了。”
韩端话刚讲完,白晨便觉得额头痒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扭过头来,发觉韩端此刻正盯着他看,同样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放心,你不会记得这几天所发生的事,就权且当是做了一个梦吧。我们在梦里面结识,或许将来有一天,我们也会在梦里面再度相遇。”
白晨失去了意识。
他再度醒来时是在那处山洞里,却想不起来这段时间发生过的事。
更加奇怪的事情是,那些被火烧死的七家人仍然「活着」。城中七家仍然按照以往的规律存在,只是那些本来的已死之人突然变得偏僻,不再出现在外界。
人们感觉到有什么改变了,却想不起来原来的样子,仿佛经过一场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