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丫家里,过年的时候,玉姨娘忐忑不安,因为大小姐一直没有和她对账糕点铺子的收益。老爷没有下令放她出来,过年时老爷在家,她得天天躲在屋子里不出门。
怀庆自然不会提起玉姨娘。与三丫夫妻多年,这种时候提起,就是不给三丫脸面。特别是明年炤炤就得出门了。一家人喜乐过年不添堵最重要。他也年到四十,有两女两儿,孩子们被三丫教养得极好。他趁着今冬这场战事升了千户,对当前的生活很是满意。
府上的年味今年格外浓烈。炤炤是最后一年留家里过年,三丫把府里布置得很是喜庆。正院里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高挂起,丫鬟婆子们穿着新做的棉袄来回穿梭。三丫特意让人在廊下挂了一排灯,映得满院生辉。
偏院却是一片冷清。玉姨娘独自坐在窗前,听着远处传来的爆竹声和欢笑声。她身上还穿着去年的旧袄。夏嬷嬷方才来传话,说夫人体恤她,特意给她送了锦缎布料,却只字未提老爷解除禁足的事。这老爷啊,一年年的是真把她忘了。好在如今她也不盼着了。孤独地站在窗口,望着窗外廊下的灯笼,流了一行清泪。过年这么热闹,却没有一个人记挂她。
“姨娘,该用膳了。”绿萝领着一个小丫鬟端来食盒,态度恭敬又冷淡。
给她上的年夜饭很是丰盛:辽东特有的饱满红润酱汁油焖大虾,色泽红亮;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入口即化的红烧肉;酱汁浓郁的清蒸鲈鱼;寓意团圆的红烧狮子头,口感软糯;鲜香浓郁的鸡汤;两个解腻的青菜;还给她上了一盘饺子。玉姨娘看了一眼,兴致缺缺地道:“放下吧。你们都出去吧。”等到只有自己一人时,流着泪强逼自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正院的厅堂里却是另一番景象。三丫今年盛装打扮,穿着绛红色锦缎袄裙,发间一支金凤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正亲手给怀庆斟酒,笑着道:“今年家里都是喜事,怀庆你升了官,我铺子里的生意红火,几个孩子也都懂事。”
怀庆满足地抿了口,给三丫斟了杯酒,递给她,笑道:“三丫,你也喝一杯。孩子大了不用你照看,你今晚就是喝醉都不要紧。”
三丫怔了一下,笑道:“怀庆,我陪你喝,只是我酒量小,若是醉了,你扶我。”
怀庆笑道:“你只管喝个尽兴,醉了有我。”
已经七岁的云谨笑道:“爹娘只管喝尽兴,有孩儿和大姐二姐呢。我们也大了,也能照顾你们了。”一屋子的其乐融融。
正说着,夏嬷嬷匆匆进来,在三丫耳边低语几句。三丫眉头微蹙,随即展颜笑道:“老爷,玉姨娘身子不适,我想着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
怀庆正要说话,云谨突然插嘴:“爹,娘,今年炮竹多,我们放炮竹吧!”小儿也拍着小手跟着兴奋地喊:“爹爹放炮竹!”
院中很快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偏院的窗纸上,映出玉姨娘独自伫立的剪影。
往年都是三丫他们去李千户家——如今的指挥使家拜年。只是如今成了亲家,云峰这个女婿要先上门拜年,安排在初二。
正月初二,炤炤穿着新裁的杏色锦缎袄裙,领口袖口都滚着雪白的风毛,衬得小脸愈发莹润。她早早站在院门口不住地跺脚,呵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了一层细霜。
春叶笑着给她拢了拢斗篷:“姑娘别急,李公子车已经到巷口了。”炤炤低头没露心思。既然已经定亲了,她自然要尽力去和云峰相处好。所以她才显得不合规矩,在院子里转悠等着云峰上门,她要让云峰知道她把他放心上的。
话音未落,巷子那头传来马蹄声。云峰骑着匹枣红马疾驰而来,到门前猛地勒住缰绳。二十岁的少年穿着靛蓝色箭袖锦袍,披着大氅,腰间玉带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翻身下马时,马鞍上挂着的雕花箭囊叮当作响。
云峰看到院门口脸都冻白了的炤炤,惊喜地喊道:“炤炤!你怎的这般早在门口等我,天这么冷。”说完,偷偷瞧见炤炤耳尖悄悄红了,心中顿觉甜蜜。
他身后的小厮赶紧捧上礼盒:“我家少爷亲手猎的白狐皮,给姑娘做手筒。”
炤炤眼睛一亮,刚要伸手去摸,忽然想起母亲的教诲,忙收回手规规矩矩地还礼:“谢李公子。”可眼角余光却黏在那雪白的皮毛上移不开。
云峰偷偷瞄了眼,炤炤爹娘都还没有出来,便解下自己的玄色貂绒大氅往炤炤肩上一披,柔声道:“天冷。”带着少年体温的暖意瞬间裹住全身,炤炤闻到一股清冽的松木香,混着些许刀剑铁器味——这是将门子弟特有的气息。
云峰压低声音道:“炤炤,我亲自替你猎的狐狸毛,你喜欢么?”
炤炤看了眼身后不远的春叶和云峰身边的小厮,规矩地行了一礼,红着脸羞涩道:“多谢李公子的心意。”
云峰低声不满道:“怎的叫我李公子不叫云峰了?”
炤炤红着脸低声道:“院子里冷,我爹娘听到你来了,定已经在厅里等着你了。”
云峰一凛,失礼了,赶紧道:“炤炤,我先去给你爹娘请安,陪你爹娘说话。”随后又低声道:“炤炤,等会儿我寻了机会来找你。你先回屋子暖和暖和。”
炤炤红着脸低着头,没有吱声。云峰心里刚要问炤炤可愿意出来,后一想,炤炤低头没有拒绝不就是同意了么?这一想高兴道:“我进去给你爹娘请安了,你快回屋。”
云峰疾步领着带着厚礼的小厮去厅里。怀庆和三丫自然早就知道云峰来了,夫妻二人体贴地装作云峰才来,热情地招待着他。
晨熙、云谨带着小弟弟给云峰见礼。云峰大手笔地给三个弟妹备了荷包,里面全是装的二两的金元宝。
云峰笑着对云谨道:“云谨,走,我带你去射箭。”
云谨笑道:“一直等着李大哥教我呢。”
云峰一听心里叹道:这小舅子比他小时候强太多了,难怪祖父心心念念地要让他和炤炤结亲。炤炤几个弟妹全都教养得没法说。
云谨随即道:“说到射箭,叫上我大姐,正好她也会一些,让你指点一下她。”云峰喜上眉梢,这就是给自己和炤炤提供相处机会呢,这舅子确实会处事。笑道:“好。”
晨熙笑道:“李大哥,你们先去院子,教着云谨,我去叫大姐。”
云峰高兴道:“好,我带着云谨去院子里等你们。”
晨熙进了屋子,一看架子上的大氅,还有白狐狸毛,凑在大姐耳边悄声打趣道:“大姐,姐夫对你真好!为了见你找了借口,说是要教云谨射箭。这天冷死了,云谨为着你强作欢笑说等着姐夫教,你赶紧地出去让云谨少遭点罪。我看看姐夫给的礼厚不厚?值不值得我替他跑一趟。”
炤炤红着脸:“别胡说!”
晨熙打开云峰给的荷包,惊喜道:“姐姐,姐夫给的金元宝呢,真是大手笔啊。”
炤炤刮着妹妹鼻子,宠溺道:“调皮。”
炤炤披了自己的披风,把云峰的大氅抱在怀里,随妹妹去了院子。
云峰一直眼睛含笑地看着炤炤。他带着云谨射了几箭后,云谨道:“李大哥,你指点一下我大姐。今儿我们家有客人,没人照看我小弟,我和二姐去带着我小弟。”
云峰笑道:“去吧,去吧。”哎呀,这小舅子真不错,今儿的荷包该再封大点。
射箭地本来就在院子侧院,不会有人来,又没人看到。小厮、春叶早就避开了。云峰眼睛含笑地看着炤炤:“炤炤,你怎么不披我的大氅?”
炤炤红着脸道:“我有披风,今儿天冷,你披上。”
云峰看了眼娇羞的炤炤,轻声道:“我手上拿着弓,你替我披。”
炤炤扫了眼周围没人,红着脸手有些发抖地给云峰披上。
云峰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放在炤炤手里,柔声道:“你也有的,特意给你备的,快打开看看,喜欢不?”
炤炤羞怯地打开荷包,里面是一只温润的上好羊脂白玉手镯。云峰低头问道:“喜欢吗?”
炤炤娇羞得声若蚊音道:“你送的,我都心里欢喜。”这话让云峰心里甜似蜜,脱口而出:“我来帮你戴。”
炤炤惊愕地抬头看着云峰。
话已出口,云峰鼓起勇气道:“你以后反正是我的娘子,我替你戴。”边说边拿起玉镯小心翼翼地套在炤炤手腕上。云峰给炤炤戴好后,手握着炤炤的手就不舍得放开。
炤炤生怕让人看见,轻声道:“不是要射箭吗?”
云峰笑道:“现在不想了。”
炤炤轻轻抽出手,从怀里掏出两双烟灰色布袜,放在云峰手里,低声道:“我亲手替你做的。如今你也要上战场了,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你去年上战场我……我也一直记挂你担忧你,盼你平安。”
云峰珍惜又欢喜地揣在怀里,忍不住把炤炤拥着柔声道:“我知道的,你别担心我。今年我们就要成亲了,我真高兴,炤炤。”
炤炤退开身子轻声道:“今儿家里一会儿有客人要来。”
云峰顿时清醒过来,问道:“都有谁啊?”
“郡守家的谢祖母祖孙要来,景宇叔叔家和清雅姐姐一家也要来。”
“清雅姐姐就是裴崇安统领家么?”云峰问道。
炤炤点点头。
云峰一听就知道今儿请的都是炤炤家亲近的人。巡抚大人和裴统领也要来。云峰顿了一下笑道:“今儿都是相熟的人家,能不能让我祖父和父亲来,一起和你爹娘他们喝几杯?”
炤炤听懂了云峰意思,笑道:“走吧,我们去厅堂我来和爹爹说。”
到了厅堂,炤炤笑道:“爹爹,难得今儿热闹,不如叫上云峰祖父和云峰父亲来我们家和你们喝个痛快。”
闺女帮着女婿开了口,怀庆三丫自然愿意。再说崇安和景宇他们也愿意和云峰家交好。怀庆笑着道:“我让邱管家去请云峰祖父和父亲来。今儿喝个痛快。”
很快水生娘几家都来了,怀庆带着云峰、景宇父子去了书房。
今日跟着哥嫂一起来的崇仁带着崇青立在廊下。十五岁的崇仁身形拔高修长,一袭靛青色圆领袍衬得肩线愈发利落。衣料是上好的锦缎袍,腰间束一条玄色革带,衣领处微微露出一线雪白中衣领缘,纤尘不染,倒像是特意熨帖过的。今儿和以往好似换了一个人。
寒风拂过,袍角掀起一角,还有些单薄的身形既不似文人宽袍大袖的累赘,也不似寻常武夫的粗犷,恰如他这个。人,沉静里藏着锋芒。
崇仁发现廊柱后郡守大小姐正笑眯眯地打量他,忙过去温声道:“大小姐,你也来了。”眼睛就忍不住地打量婉宁的脸。小姑娘经过一个冬天,鹅蛋小脸捂得白皙,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可爱极了。他目光往左脸停留的时间长了些,轻轻舒了一口气,还好没留疤。
婉宁笑眯眯地点点头,脆生生道:“崇仁哥,你也入军营了?”
崇仁含笑点头:“我是军户,到了年岁了。”
婉宁担忧道:“那你手好了没有?”
看着担忧自己的小姑娘,崇仁声音不自觉地柔了下来:“因为你给的叶太医药好,所以好得快,全好了。”
婉宁探头道:“我看看崇仁哥,要是没好全,我去替你求药。伤了手心,你以后握笔,射箭都受影响。”
崇仁心里有暖流划过,轻轻伸开手。婉宁看到崇仁哥手心里的茧子正在褪皮。骑马伤的手心是好的一点印子都没有了。高兴道:“果真好了!崇仁哥你在军营多注意安全啊。”
崇仁温声道:“好。”想到大小姐都叫他崇仁哥,他也改了口,“婉宁妹妹,听我嫂子说你把稻子在辽东种成功了,真了不起!”
婉宁有些不好意思地红着脸:“崇仁哥,我就是出了块地,是祖母带着人种的。我其实啥都不会,就是记录下稻子生长变化,记得也不大好,也是爹爹指导的。”
崇仁笑道:“已经很了不起了。一直把生长变化记好了,以后别的地方就可以参考按照你的记录来种。”
婉宁被夸得有些脸红,低声道:“我今年就要跟着祖母学插秧了。”
想到婉宁已经七岁了,在村里在一些爷们面前露出脚腕,觉得郡守大人家应该会提醒,试探道:“你和村里叔叔伯伯们一起插秧吗?”
婉宁摇摇头:“我大了,不和村里叔伯们一起,祖母单独留一小块教我。”崇仁才替婉宁放了心。
崇仁现在沾了他哥的光,日日可以有匈奴战马可以练。他鼓起勇气道:“婉宁妹妹,等我马术练好了,我再教你骑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