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天刚泛起鱼肚白,寒气逼人。辽东边境指挥使尹府的书房里,尹指挥使面上的寒意比外面哈气成雾的天更冷上几分。
四十多岁的尹指挥,身材魁梧,面容刚毅,一双虎目此刻正燃烧着压抑的怒火,死死盯着跪在冰冷青砖地上的次子。这个昨夜在灯市上威风八面、调戏官家小姐的庶子,此刻才被他找人从青楼里找回来,衣衫不整,脸上还带着宿醉的浮肿,身上还飘散着青楼女子的脂粉气。此刻趴在地上浑身筛糠般抖着,连头都不敢抬。
“孽障!” 尹指挥使暴怒,一鞭子狠狠抽在二儿子背上,“你这瞎眼的不成器的东西!你知道你昨晚调戏的是谁家的姑娘?”
旁边垂手肃立的,正是昨夜跟随二公子想去撑腰的的亲兵头领袁洪。此刻大气不敢出,将昨夜灯市上的冲突,以及后来他带人赶到却被对方一个少年郎轻易震慑、灰溜溜退走的经过,原原本本、不敢有丝毫隐瞒地又复述了一遍。尤其强调了对方少年那惊人的身手、冷厉的气势,以及那少年护着的小姐身边的护卫明显训练有素,绝非寻常富户。
袁洪最后补充道:“大人,小的后来悄悄打听,有人认出那少年像是铁骑营裴统领的弟弟,裴崇仁。而那位小姐……小的斗胆猜测,能让裴崇仁如此紧张护卫,那小姐身边又带着那般好手随从,年岁约莫十一二,又是官家嫡长女……小的……小的思来想去,恐怕……恐怕是布政使谢大人家的千金!”
“谢大人!” 尹指挥闻言更是火气直冲头顶,脸色铁青。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杯跳起,“蠢货!不长眼的蠢货!谢大人是什么人?那是王爷心腹中的心腹!布政使!主政三州!连老子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你倒好,竟敢去调戏他的嫡长女?还带着军营的兵去?你是嫌老子命长,还是嫌我们尹家过得太安稳了?你居然敢让老子的兵去替你撑腰?”
尹二公子吓得魂飞魄散:“爹!爹饶命啊!儿子……儿子真不知道啊!儿子就是……就是喝多了,看那小娘子长得水灵……儿子再也不敢了!爹饶了我这次吧!”
“不知道?!” 尹指挥使气得直抖,一脚踹在尹二儿子肩膀上,将他踹翻在地,“一句不知道就能抵过?你调戏的是谢布政使的掌上明珠!王爷亲口夸赞过会种稻子的功臣!裴崇仁是什么人?那是裴崇安的亲弟弟!王爷新设铁骑营统领的亲弟弟!解元郎!也是你能招惹的!你带着兵去,是想干什么?想坐实我们尹家纵子行凶、藐视王法的罪名吗?你知不知道王爷最忌讳军中将领仗势欺人!”
他越想越气,指着领头骂道:“还有你!你是猪脑子吗?看到对方是裴崇仁,就该立刻把这孽障拖回来!还带人上去?你是嫌事情闹得不够大?裴崇安掌管铁骑营,那是王爷的嫡系精锐!老子见了裴崇安都得称一声裴统领!你们倒好,给老子捅了天大的篓子!”
领头“噗通”一声跪下:“大人息怒!小的……小的当时也是慌了神,想着不能落了二公子的面子……小的知罪!当时没有认出裴崇仁来,请大人责罚!”
“面子?他的面子值几个钱?” 尹指挥使怒极反笑,指着地上的儿子,“这孽畜的面子,差点毁了老子几十年拼杀挣来的前程!毁了我们尹家!” 他深吸几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暴怒。事已至此,打骂无用,当务之急是补救!
他眼神凶狠地扫过地上抖成一团的儿子和跪着的头领,迅速盘算起来。谢大人刚升任布政使,正是春风得意、深得王爷信任的时候。裴家兄弟也得王爷看重。自己这个指挥使,虽是实权武职,但在王爷心中的分量,可比不上谢大人这个能力出众、主理三州民生的布政使。更何况,这事是自己儿子理亏在先,调戏官眷、纵兵滋事,哪一条都够喝一壶的!裴崇仁已经给他二儿子扣上了“挟持官家公子 想破坏边境安宁”的罪名,别说前程,王爷若是火气大,他脑袋都可能不保!
必须立刻补救!还不能提这孽子调戏谢大人长女,免得坏了谢大人长女名声,只能说惊了谢大公子。
“把这孽障给我拖下去!关进祠堂!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他出来!每天只准给三个玉米饼子!让他好好反省!再把他的小厮直接打五十大板。” 尹指挥使厉声下令,立刻有亲兵进来,将哭嚎求饶的尹二公子拖了出去。
他又看向领头袁洪:“你!自领十五军棍!然后带着昨晚所有参与此事的兵卒,去校场领二十鞭!让他们都给我记住,军营的刀枪,不是用来给这等纨绔子弟耀武扬威、欺压良善的!”
“是”袁洪低着头,“大人,小的甘愿受罚。”说罢,便退了下去准备领罚。
尹指挥使揉了揉太阳穴,知道必须尽快去谢府赔罪。吩咐管家“备车!备厚礼!要快!” 尹指挥使着急,“挑库房里最好的辽东老山参,要两支!上等的貂皮两张!再备些……把库房的玉石挑块好的!谢大人是文官,想必喜欢玉石!”
管家犹豫道:“老爷,要备这么厚的礼么?”
“废话!” 尹指挥使瞪了官家一眼,“除了登门请罪,还能如何?赶在谢大人启程去沂州前,把这事了了!否则等他到了沂州,腾出手来,就该慢慢收拾我了!”他一边快速整理着官服,一边沉声吩咐管家:“你亲自去办!礼要厚,好好挑,要显得我们有十分的诚意!记住,我们是去赔罪的,不是去攀交情的!姿态放低!明白吗?”
尹指挥使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光,心中依旧沉甸甸的。他知道,这次登门,不仅是为了平息谢大人的怒火,更是要在王爷可能知晓此事前,表明自己绝不姑息、严加管束的态度。那个逆子……尹指挥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失望,看来平日对他那个得宠的姨娘太过放纵了,纵得他无法无天!这次,非得让他脱层皮。
管家领命而去。尹指挥使换了身正式的官服,带着礼物匆匆赶往谢府。生怕晚了,谢大人已经去沂州了,到时候这梁子就结大了。
谢府这边,天刚蒙蒙亮,府内已是一片忙碌。仆役们正有条不紊地将最后一批行李装车,准备送布政使大人、老夫人和大小姐前往沂州。
婉宁已梳洗完毕,换上了便于远行的素色袄裙,正陪着祖母用早饭。水生娘还在絮叨着昨晚的事,心有余悸又对崇仁赞不绝口:“……亏得崇仁那孩子机灵!知道护着你的名声!要是被那些混账东西坏了名声,祖母非得跟他们拼命不可!那泼皮无赖小畜生,真是该死!等你爹查出来,定不轻饶!”
婉宁乖巧地给祖母盛了碗热粥:“祖母别气了,喝口粥暖暖身子。有爹爹在呢,不会让我受委屈的。”
正说着,水生和小桃也过来了。水生脸色平静,但眼底深处仍带着一丝未散的冷意。小桃则温柔地叮嘱婉宁路上要照顾好祖母。
刚用完早饭,管家匆匆进来禀报:“老爷,夫人,尹指挥使尹大人求见,还……还带了许多礼物。”
厅内几人皆是一愣。
水生娘立刻竖起了眉毛:“尹指挥使?他来做甚?莫不是那个混账泼皮就是他的儿子?不见!让他滚!”
水生眉头微蹙,婉宁忙小声劝慰祖母等看看来人的意思再说。水生看向小桃,两人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来得真快!
“请尹大人到前厅奉茶,我稍后就到。” 水生沉声道,语气听不出喜怒。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对小桃道:“我先去厅里会一会尹大人。”
“水生,你别原谅他……” 水生娘愤怒道。
“娘,放心,我有分寸。” 水生给了母亲一个安抚的眼神,又对婉宁点点头,便大步向前厅走去。
前厅里,尹大人一身整齐的指挥使官服,却并未落座,而是垂手站在厅中,神色凝重中带着几分谦恭。他身后跟着管家和两名捧着厚重礼盒的亲兵。
见谢大人进来,尹大人立刻上前一步,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下官尹涛,特来向谢大人请罪!惊扰大人的小公子,下官管教无方,罪该万死!”
水生面色平静,虚扶了一下:“尹指挥使何出此言?快快请起。坐下说话。” 他率先在主位坐下,示意尹大人也坐。
尹指挥使坐下,脸上满是愧疚与痛心:“谢大人,家门不幸!下官那不成器的庶子,昨夜在灯市上多灌了几杯黄汤,竟猪油蒙了心,胆大包天,惊扰了令郎!下官今晨得知此事,恨不得亲手打死这个孽障!” 他语气激愤,不似作伪。
水生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沫,没有说话,只静静听着。
尹指挥使继续道:“下官已将那逆子重责家法,关入祠堂禁足思过!昨夜随他胡闹的亲兵、兵卒,也已严惩,各领了鞭刑!下官治军不严,纵子行凶,实在愧对王爷信任,愧对谢大人!今日特来负荆请罪,任凭大人责罚!” 说着,他又要起身行礼。
水生放下茶盏,声音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尹指挥使言重了。令郎年轻气盛,酒后失仪,也是有的。所幸昨夜有裴家二郎在场,及时制止,未酿成大祸,小儿亦未受惊。尹大人能如此雷厉风行,严加管束,本官甚感欣慰。”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却让尹指挥使心头一紧:“只是,尹大人,王爷初定辽东,百废待兴,最重法纪与民心。军中将士,当以保边境安民为己任,若仗着些许武力便横行市井,欺压良善,甚至欺辱官眷……此事若传扬出去,或是被有心人利用,恐怕于王爷清誉有损。您说呢尹大人?”
尹指挥使忙道:“谢大人宽宏大量,犬子定会好好反省。我回去后定会严加管教,绝不再犯。”
谢大人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这事儿便揭过吧。尹大人和我一样,皆是辽东官员,王爷还望我们齐心协力治理好辽东三州。”
尹指挥使忙不迭称是,心里暗自庆幸事情没有闹得更糟。赔罪完毕后,他便告辞离开了谢府。 ”
水生等尹大人走后,低声吩咐留在辽东的管家:“你想法把尹大人庶子在灯市闯祸的事透露给尹指挥使夫人,她自会在尹大人耳边吹风,让这泼皮庶子喝一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