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丫回到家,等怀庆下值后,便温声和怀庆商量:“怀庆,云谨后日要回书院了,我想带着晨熙一起送他过去。正好也跟景宇见见,问问云谨的学业。”
怀庆自然点头应允,拍了拍云谨的肩膀。这个长子沉稳懂事,从小箭术就是自己手把手教的,又像他姐姐炤炤一样勤勉自律,在同龄人中实属难得。自己已年过四十,好不容易升任指挥使,看着十二岁的云谨,心里盘算着再过几年就得把他带到军营历练,趁自己在军营时好生扶持,将来这个家还得靠长子撑起来。
晨熙在一旁听着,原以为自己已放下了对裴二哥的心思,可昨日一见,他那挺拔的身影、沉稳的气度,尤其是看向婉宁时那藏不住的温柔,又不受控制地挤满了她的脑海。怀庆注意到二女儿脸上掩饰不住的落寞,关切地问:“晨熙,怎么了?跟爹说说?”晨熙今年就十五了,亲事还没着落,怀庆也有些着急。今儿在军营没见着裴崇仁,他就猜到闺女是又为见过那小子伤神了。
晨熙慌忙掩饰:“我没事,爹爹。”生怕父亲追问,她赶紧岔开话题,轻声问道:“爹,娘,昊良那么早就去了景宇叔叔书院,云湛也不小了,为啥还不去呢?云湛现在的夫子,肯定不如青山书院里的先生好。”
云谨在青山书院见识广了,又有进士先生指点,深知天外有天。他认真解释道:“二姐,读书这事,既要好先生引路,也离不开自身勤奋,还得有那么点天分。云湛喜欢舞刀弄枪,在读书上天分平平,留在边境有爹爹亲自指点箭术,他以后的路在军营里留在边境更合适。”
怀庆欣慰地看着长子,转头又对云湛叮嘱道:“云湛,别觉得读书没天分就懈怠。书读好了,在军中也升得快!你看那裴崇仁,王爷不就因为他有才学,直接提拔他当了千户?统领的还是最精锐的铁骑营!”话一出口,怀庆才猛然想起晨熙的心事,后悔自己一时嘴快。
三丫瞥了晨熙一眼,见女儿垂着头,怀庆连忙拍拍晨熙的手,放柔了声音安抚:“晨熙,你以后啊,找个真心实意对你好的人就行,过你自个儿的轻快日子。有爹爹,还有你两个弟弟在背后给你撑腰呢。”
这话听在晨熙耳中,无异于认定她找不到有本事的人。她死死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云谨见状,赶紧给她递台阶:“二姐,我今年个头蹿得快,去年的夏衫都短了,你给我赶一身新的出来吧?”
晨熙立刻顺着话头道:“爹,娘,那我回屋给云谨裁衣服去了。”
怀庆自知失言,赶紧笑着补救:“好好!给云谨做完,也给爹做一身!以后爹就穿两个闺女做的衣衫!”
晨熙低低应了声“嗯”,转身快步离开了屋子。留下的几人,心中都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婉宁回到边境的第三天,天才蒙蒙亮,她还赖在床上想多睡会儿,水生娘却已穿戴整齐准备起身了。婉宁嗡声抱怨:“祖母,您起这么早干嘛?今儿又没事,多睡会儿不好么?”
水生娘一边穿衣一边数落:“天都亮了!大户人家规矩,天微亮做儿媳的就得去伺候婆母!就你这懒丫头,我哪敢把你许给别人?我得赶紧起来,安排丫鬟们把屋子院子都仔细打扫干净,再把晚上的饭菜安排妥当!别看崇仁几兄弟是流放来的,那行事做派跟清雅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讲究着呢!我这不也得学着讲究点?还不都是为了你这丫头打算!”
婉宁听得好笑:“祖母,您这野心也太大了。人家崇仁哥都到成亲的年岁了,我还是个得跟您同床睡的小孩子,您别耽搁人家了。”
水生娘被孙女一说,竟真的犹豫起来:“那……那要不我在我床边给你放张床?你睡觉不老实,没我看着怎么行?我对外就说……就说我孙女孝顺,要夜夜伺候我!”
婉宁惊得坐起身,像不认识似的看着祖母:“祖母,凭您现在这手段,当年是怎么干不过我曾祖母和两个叔祖母的?”
水生娘撇撇嘴:“人家不讲理,我有啥法子?”
婉宁又躺回去,翘起二郎腿,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让王爷赶紧把这天下打下来,我们回陵州看看。要是那两个叔祖母还活着,到时候让我娘去跟她们干一架,替您出头,让您把这口憋了多年的气给出了!”
水生娘还真有点心动,但转念一想又泄了气:“算了算了,万一让她们攀上我儿子享福,我不得更要怄死!”她伸手把孙女翘着的腿拍下去,“不是还想躺会儿?把腿放平了!被子都灌风了!”
很快,婉宁就听见祖母在廊下中气十足地吩咐秋霜:
“秋霜!让人去买只嫩羊回来!叫厨房晚上一半炖汤,一半炙烤!再买只鸡炖鸡汤!……”
“秋霜!让人把屋里家具都仔细擦一遍!……”
“秋霜!让厨房把老爷最喜欢的那套兰花茶杯洗好备着!……”
水生娘事无巨细地交代了半天才回屋。婉宁从被窝里探出头,一本正经地道:“祖母,您忘了件大事。”
水生娘不上当:“我能有啥大事?今儿咱家头等大事就是招待好崇仁!”
婉宁笑得眼睛弯弯:“祖母,您还没安排人中午就去告诉崇仁哥,让他留着肚子,别吃午饭,好来咱家晚上多吃点!”
“睡不着就给我起来!”水生娘吼了一嗓子。
“起了起了!”婉宁一边嘟囔着一边慢吞吞地穿衣。衣服还没穿利索,祖母又想起什么事,风风火火地出去交代了。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尚未散尽,崇仁的身影已出现在谢府门前。他显然是特意赶早,比寻常拜访时间提前了不少。换下了千户的官服,穿着一身八成新的青色锦缎常服,连鞋都是换过的,显然是精心准备过的。
“老夫人,婉宁妹妹。”崇仁一进门,便恭敬地向早已等在厅中的水生娘行礼,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哎呀,崇仁来了!”水生娘脸上笑开了花,立刻起身迎上去,亲热地拉住崇仁的手上下打量,“快坐快坐!路上累不累?今儿在军营辛苦了吧?”没等崇仁回答,她又夸赞道,“今儿穿得真精神!”
“老夫人谬赞了。”崇仁被这热情弄得耳根微红,笑容真挚,“不累。晚辈今日下值早些,想着老夫人明儿就要回白月湾,便提前过来叨扰,也想多陪您说会儿话。”
“什么叨扰!你能来,我高兴着呢!”水生娘拉着崇仁坐下,一迭声吩咐丫鬟,“秋霜,快上茶!用老爷那套兰花杯!把给崇仁做的山药糕也端来!崇仁,一路赶来定是渴了,快喝口茶,你在军营练兵,肚子肯定也饿了,周大人还没有来,你先垫块点心。”
婉宁在一旁看着祖母这过分的热情,既好笑又无奈,只能对崇仁笑道:“崇仁哥别介意。”
“哪里,老夫人待我亲近,是晚辈的福气。”崇仁连忙道,目光转向婉宁,带着暖意。
水生娘看着眼前这对年轻人,越看越满意。崇仁举止沉稳有礼,眼神清正,对婉宁的关心也自然流露。她絮絮叨叨说起白月湾的稻苗,抱怨今年回暖慢怕误了农时,又感慨婉宁小小年纪就跟着她操心农事。
崇仁关切道:“老夫人回白月湾,春寒料峭,早晚要多添衣,保重身体。”
这话听得水生娘心花怒放:“崇仁啊,你以后要是……”她话到嘴边,瞥见婉宁微红的脸颊,又咽了回去,改口道,“以后要是路过白月湾,一定要来看看婉宁种的那一大片稻田!”
“一定。”崇仁郑重应下,目光却不经意地飘向婉宁。
晚膳时分,水生娘精心准备的菜肴摆满了桌子。嫩羊肉炖得酥烂喷香;炙羊排外焦里嫩;撇净浮油的鸡汤澄澈金黄;还有几样精致的时蔬小炒和点心。规格之高,远超寻常待客。连一同用饭的周叔都有些惊讶于这席面的丰盛。
“崇仁,快尝尝!这羊是今早特意为你现买的,嫩着呢!多吃点,军营里伙食就只能图个饱,你又辛苦!都不是外人,就咱们四人,不分桌了,别拘束!”水生娘热情地给崇仁夹菜,崇仁碗里很快堆成了山。
崇仁受宠若惊:“老夫人,够了够了,您和周大人也吃。”他一边努力品尝,一边真心夸赞:“老夫人费心了,这羊肉炖得入味,汤也鲜美。婉宁妹妹,你也多吃点。”说着,自然地给婉宁夹了一块她似乎多看了两眼的炙羊排。
水生娘看在眼里,喜上眉梢。崇仁这孩子不仅本事大,还细心体贴。
婉宁也关切道:“崇仁哥,练兵辛苦,你多吃些。”
“多谢老夫人,婉宁妹妹挂心。”崇仁心中暖意融融。谢家这份毫无刻意的关爱,尤其是老夫人那份真切的慈爱和婉宁妹妹清泉般的关心,让他这个经历过流放、看尽人情冷暖的人,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属于家的温暖和踏实。他看着婉宁温婉清丽的侧脸,心底那份隐秘的情愫愈发浓烈。
周叔也对崇仁道:“我下值后你学业上若有疑难,可以来问我。”
崇仁恭敬起身道谢:“多谢周大人提点,晚辈定当请教。”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气氛温馨融洽。
晚膳后,崇仁又坐了约莫半个时辰,陪着老夫人聊些白月湾的趣事,听她反复叮嘱保重身体。他始终耐心倾听,温和应答。直到夜色渐浓,才起身告辞。
水生娘依依不舍地将人送到二门口,再次叮嘱:“崇仁啊,要是打仗,千万当心,别受伤啊!”
“多谢老夫人挂念,晚辈定当谨记。您回白月湾也请多保重!”崇仁深深一揖。
婉宁送至门口:“崇仁哥慢走。”
崇仁翻身上马,勒住缰绳,回望门前的祖孙俩,目光在婉宁身上停留片刻,低声道:“婉宁妹妹,若有事,随时差人到营里寻我。”月光下,他的眼神深邃专注。
“嗯,崇仁哥路上当心。”婉宁轻轻点头。
马蹄声远去,消失在寂静的街巷。水生娘望着那个方向,满意地叹道:“崇仁这孩子,真是难得。”
婉宁哭笑不得地扶着祖母回屋,心中却因崇仁临别时那关切的眼神和话语,悄然泛起一丝涟漪。
第二日送走祖母后,三丫便带着满心不情愿的晨熙,陪着云谨踏上了前往青山书院的路途。马车里气氛沉闷。晨熙靠在窗边,望着窗外的田野,眼神空洞。昨日在李家见到崇仁哥的情形挥之不去——挺拔的身姿,沉稳的气度,尤其是看向婉宁妹妹时那无法掩饰的温柔……还有他如今已是手握重兵、前途无量的千户大人!这一切都像细密的针,扎得她心口生疼。而母亲和弟弟,竟想让她嫁给一个育婴堂出身的孤儿?这巨大的落差让她委屈得心口憋闷。
三丫看着女儿失魂落魄的样子,心疼又无奈。轻拍晨熙的手,试图缓和:“晨熙,就当出来散散心。书院那边山清水秀,景致好,特别是院子大得出奇。”
晨熙只低低“嗯”了一声,毫无兴致。
到了书院,景宇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一年多不见,景宇清瘦了些,眉宇间带着疲惫云谨趁机道:“景宇叔,我娘和二姐难得来一趟,想看看书院,我这一回来想见见您常提起的那几位才俊,我以后方便向他们讨教。”
景宇何等通透,立刻明白了三丫姐此行的用意,笑道:“好啊晚些吧,三丫姐和晨熙来了,正巧育婴堂的孩子在后山翻地,种些菜蔬自给。我带你们去看看。”
一行人往后山走去。春日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山坡上,七八个穿着书院统一发放、洗得发白的粗布孩子,正挥着锄头翻地。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
云谨眼尖,指着一个正奋力挥锄最大的孩子道:“娘,二姐,那就是柳源兄。”
三丫和晨熙望去。只见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身形颀长,虽穿着粗布衣衫干着粗活,但动作利落,腰背挺直。他侧对着她们,额上沁着汗珠,脸颊因劳作泛着健康的红晕,鼻梁挺直,下颌线条清晰。单看侧影,倒有几分清朗之气。
三丫心中暗暗点头,这柳源看起来并无寻常孤儿的畏缩,反有种不卑不亢的气度。
就在这时,柳源似乎挖到了土里的石块,他停下锄头,蹲下身用手去扒拉石块。晨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那双正在刨土的手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本该是握笔的手,此刻却沾满了黑色的泥巴,指甲缝里更是塞满了污泥!
刹那间,晨熙心中所有关于未来夫婿的幻想轰然崩塌!昨日崇仁哥身着锦袍、沉稳有礼、统领千军的英姿,与眼前这个蹲在泥地里、指甲缝满是污泥的穷酸少年,天上地下!委屈、不甘、深深的嫌弃……种种情绪瞬间淹没了她,她强忍着不适,猛地别开脸,再不愿多看一眼。什么沉稳有礼?什么才学出众?什么前程可期?她堂堂指挥使家的二小姐,难道要嫁给一个在泥地里刨食、连指甲都洗不干净的“泥腿子”?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她以后怎么和大姐走动。
景宇并未察觉晨熙的剧烈反应,他走上前唤道:“柳源。”
柳源闻声抬头,见是山长和一行人,立刻放拍拍手,站起身,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快步走来。他走近了,晨熙更清晰地看到他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额角,脸颊还沾着泥点。虽然眉眼清秀俊朗,眼神清澈明亮,但那扑面而来的、属于农夫劳作的尘土气息,让晨熙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眉头紧蹙。
“先生。”柳源恭敬行礼,声音清朗,不卑不亢。目光扫过三丫和晨熙,虽不认识,也依礼微微躬身。
“柳源,这位是云谨的母亲张夫人,这位是云谨的二姐。”景宇介绍道。
“晚生柳源,见过张夫人,二小姐。”柳源再次躬身,礼节周全。
“不必多礼。”三丫温和应道,仔细打量着少年。虽衣着朴素,满手泥土,但谈吐举止有度,眼神干净坦荡,毫无孤儿的怯懦怨愤,反透着沉稳踏实。她对儿子的眼光又肯定了几分。
景宇笑问:“地翻好了,打算种些什么?”
柳源认真回答:“回先生,我们几个商量,一半种些易活的瓜豆,一半种玉米套红薯。”他条理清晰,想法务实。
景宇赞许点头:“想法甚好。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
柳源腼腆一笑:“先生教诲的是。”
三丫在一旁听着,心中暗暗称奇。这柳源年纪不大,想法却实在,谈吐也不俗,景宇明显看重他。若非这身泥土和孤儿身份……她忍不住又看向女儿。
只见晨熙脸色发白,嘴唇紧抿,目光死死盯着自己鞋尖,对柳源和景宇叔叔的对话半点不愿听,满眼的抗拒和疏离。
柳源也察觉到了这位二小姐看他的目光带了毫不掩饰得嫌弃,他神色如常,并未在意,向景宇和三丫告了声罪,便又麻利地回到地里继续干活了。
景宇又带着三丫姐转了转,便带着众人返回前院。一路上,晨熙沉默不语。三丫心中叹息,知道这次相看,在女儿这是半点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