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雨,终究会将所有痕迹抹去——
——银雪阁里没有雪,只有一年四季接连盛开的白花。
哪怕所有人都已死去,院中的花儿仍在暴雨中无声更替。
飘落的花瓣落进池中,随着水波缓缓飘荡,不知会被卷入何地。
雨水不停,时间不息,一切都在洪流的裹挟下不断前行。
银雪阁里如今已经失去了能够掌控局势的人。
即便赌场表面上仍在有条不紊地运行,灯火通明,可内里却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那些保镖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消息,像是接到了某种指令,暗中封锁了赌场的出入口,正在有计划地将那些欠债的赌客转移出去。
这种情况下,doc.是不可能再回来的。
——所以,他是出去了。
藤原风树站在叶初刚才待过的地方,试图揣摩对方的心思。
但他很快就放弃了。
那种人根本猜不透,根本没必要白费力气。
心里想着那句没能当面说出口的“谢谢”,藤原风树烦闷地抓了抓头发。
他拆了一根草莓味的棒棒糖,胡乱地塞进嘴里,可那点甜味却让他更烦了。
“……说不定他还没走远。”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边的雨伞,沉默了片刻。
最终,还是抱起了那把给叶初取的长柄伞,冲进了雨里。
后门是保镖转移“货物”用的,只有赌场内部的人才知道确切位置,所以藤原风树没有多想,径直朝着正门跑去。
门口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的老爷车,但车内空无一人,发动机的地方也是冷的。
藤原风树站在车前左右张望,可大雨模糊了视线,加之天色昏暗,能见度极低。
远处零星的灯光化作大小不一的光晕,远远看去,连是路灯还是车灯都分不清。
藤原风树绕了一大圈,没有看到半个人影,自己反倒是迷了路,早已气喘吁吁。
哪怕撑着伞,他的衣服也被淋湿了大半,轻轻一拧,便能立刻拧出水来。
藤原风树随手抹了抹脸颊,站在原地,大口喘着气。
都已经成这样了,即便心里再怎么不甘,好像也就只能无功而返了。
可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亮起了灯,亮得直晃眼睛。
那道光在雨幕中扭曲摇曳,却又像是冥冥之中的某种指引。
藤原风树怔住了,捏着伞柄的手下意识收紧了些。
——说不定,那家伙真的还没走远。
他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咬了咬牙,迈步朝那个方向,一步步走去。
藤原风树走进了一条小巷里。
小巷的尽头停着一辆车,是那种一眼看去就知道来头不小的老爷车。
黑色的车身在雨中泛着冷光,浸泡在夜色里。
但这辆车里明显是有人的,不仅因为它亮起的车灯,更因为它在动——
车身晃动着,规则地起伏着,像是机械失控,又像是某种香艳的剧情……正在车内上演。
藤原风树摸了摸鼻尖,理智告诉他这时应该后退,可眼睛却还是忍不住地落在车窗上。
冰凉的雨水顺着玻璃缓缓滑落,内壁却蒙了一层浓得发白的雾气。
忽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雾后覆了上来。
掌心贴在玻璃上,指节微屈,随着呼吸轻颤,时而挤压变形,透出清晰的纹理。
那只手不受控制地向下滑落,将那层水雾一点点拨开,留下一串不规则的水痕。
雾气被剥开的地方,模糊之中,渐渐露出了一双眼睛——
墨绿色的眼睛,狭长凌厉,轮廓极美,带着不容忽视的冷意。
可此刻,也不知是车窗上的水痕纵横,还是雨水流动的错觉。
让那双眸子看起来宛若水洗的碧玺,在雨水的冲刷下,晶亮、剔透,仿佛覆着一层水光,又像是噙着未落的泪,带着说不上来的……欲。
不经意的一瞥,便叫人移不开眼,足以让人心跳失序。
藤原风树咽了咽口水,心跳蓦地一滞,又不受控制地加快,连耳尖都染上了红意。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却险些踩空,脚跟一滑,踉跄着撞上了身后的墙。
面对这样的场面,哪怕只是一眼,也足以让他的呼吸紊乱,大脑一片空白。
他紧紧抱着怀里的雨伞,哪里还记得原本的来意,整个人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
“……嘶。”
叶初倒吸了一口凉气,手臂缓缓收紧,哑声问:“怎么了?”
叶初顺势将人揽入怀里,捕捉到他一瞬的视线偏移:“.....幻觉,还没消失吗?”
琴酒没有说话,连偶尔不经意泄出的喘息都被刻意咬住了,像是听到了什么,本能地开始警惕。
叶初的掌心覆上他后颈,温柔地按了按,把他的头按进自己肩窝里。
那动作轻柔地像是在护着什么易碎的东西,却把琴酒埋得严严实实。
待他彻底将人藏好,确认这个姿态无法让外界窥见任何痕迹。
叶初这才缓缓转头,带着点被打扰的不悦,向窗外看去。
隔着车窗上的水痕,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抱着伞,傻站在车前的藤原风树。
藤原风树也看到了他。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藤原风树的瞳孔像是地震般骤然收缩。
认出叶初的刹那,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像是被冻结在雨中,喉咙发紧,险些失声,也不知道是该打招呼,还是该装死。
——像他这种能随时随地都能读心的变态,居然真的有人愿意做他对象?
……不对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不小心撞见自己未来监护人的.....现场,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会被灭口吗?!
正当他的思维像脱缰的野马不断狂奔,脑子乱作一团,不知该如何是好时——
电光火石之间,他的手忽然自己动了。
——真的,是自己动的!
他的大脑还在宕机,手却像是抽筋了一样,突然开始不听使唤,猛地一抖。
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怀里那把长柄伞,就已经被他自己举了起来。
他的胳膊就像是被什么无形的线牵引着,鬼使神差地抬起、僵硬、缓慢,又异常坚定地——
将尖锐的伞尖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一下、一下地、用力地、不断地、毫无章法地、不顾一切地、往下压。
——仿佛只有当伞尖刺穿心脏,那股莫名其妙的牵引力才会消失。
就在那把伞即将贯入身体的瞬间——
“……外面,果然有动静。”
琴酒的声音低哑,却透着一丝凛冽的杀气。
他的手指缓缓滑向一旁的风衣,一点点探进口袋,摸向那把熟悉的伯莱塔。
哪怕幻觉的后遗症还没有褪去,意识仍有些混沌,他还是觉察出了异样——
并不是因为真的听到了什么,而是因为怀里的这个人,在刚才某个瞬间,忽然开始变得不对劲了。
听见耳边的声音,叶初的眼尾轻轻一挑,像是被什么拉回了注意力,眸色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他挑了挑眉,像是叹了口气,又像是无奈地笑了一下。
随即,指尖一顿,收回了落在藤原风树身上的那缕精神力。
——如果外面突然多出一具自杀的尸体,似乎不太好解释。
他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边,无声地做了个“嘘”的口型,然后,指尖在空中缓缓画了一个圆。
藤原风树的神情倏地一滞,眼神瞬间变得涣散而空洞,整个人如同被剪断了线的木偶,连带着手中那把伞也无力地垂了下去。
片刻后,他才慢慢抱起那把刚才差点刺穿自己胸膛的伞,木然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朝巷口走去。
雨水淋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摆,他的脚步踉跄,哪怕踩进了水坑里,也像是没有察觉一样,毫无反应。
他迈着机械而呆滞的步子,一味地向前,不断地向前,对周遭的一切无知无觉。
“没事。”
叶初淡淡地收回了视线,将全部注意力都重新放在怀里的人身上。
“只是一只被车灯吸引过来的,迷路的小动物而已——”
他柔声说着,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哄人,“他什么都不会记得的。”
随即,他抬手关闭了不知何时被打开的车灯。
掌心微微施力,他将人更紧地圈入怀中,像是要将对方揉进骨血、藏进心口,隔绝所有外界的窥伺。
夜色与雨水一同将外界湮没,车内却仿佛密闭的温室,只剩二人交织缠绕的呼吸,以及纠缠不清的心跳。
那些过剩的温度化作雾气,悄然升腾,迅速爬满了玻璃,将窗外的世界隔绝。
哪怕车灯早已熄灭,哪怕窗外已归于死寂,琴酒的身体依旧紧绷,没有一丝松懈。
叶初当然察觉到了。
他向来敏锐,尤其是对眼前这个人——
体温的变化,呼吸的紊乱,心跳的加速,乃至那层被死死压住、却仍不时溢出的欢愉与颤栗,叶初都能一一分辨出来。
更何况是现在——
身体绷得那么紧,像是在以本能,将不安与猜疑,全都死死困在交缠的缝隙里,不留一丝空隙。
叶初却像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反而忽然轻声说起毫不相干的事:
“我原本是打算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完,就赶回去找你。”
他语气不急不缓,可话音落下时,却在琴酒的锁骨边撒娇似地轻轻蹭了一下,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
“还特意选了一套适合约会的衣服。”
“但可惜了——”
他低低一笑,唇角勾起一点弧度:“那个女人,本来可以不用死的。”
“哦,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轻描淡写地继续,“我在赌场碰见赤井秀一了。”
“他的衣服,好丑。”他的语气不疾不徐,话语间却透着几分毫不掩饰的嫌弃,“根本不适合约会。”
“最重要的是,他把我的胸针顺走了。”
“那是我特意定做的,用的是我最喜欢的——银。”
——胸针吗?
琴酒睫毛轻颤,偏过头冷笑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这人每一句话都是算计,却还是——听进了心里。
“……你什么时候会开始说这些废话了?”
可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这件事,连同那枚胸针,一起默默记在了心里。
“那我,”叶初低头,缓缓贴近他的耳侧,“现在——可以继续了吗?”
那嗓音温热,缱绻得过分,既黏又软,分不清是在请求,还是在引诱。
“你在这时候说这些……不就是打的这个主意。”
琴酒咬着牙,嗓音越发暗哑,却没有推开。
他只是冷笑了一声,像是在讥讽,又像是不屑动嘴。
下一瞬,他反而更狠地收紧了那处交缠的力道,像是在用行动反击,用身体狠狠警告:
别太得意。
“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停。”
叶初没有否认。
他只是轻轻笑了笑,那笑意像温酒,从唇角缓缓沁出,带着一点不着痕迹的甜,顺着琴酒耳后一路滑落,在那片泛红的皮肤上落下绵密的吻。
.....
雨声缓慢地拍打着车顶,像是从海面传来的回音。
收音机的按钮不知何时被碰响,断断续续地发出“滋滋——”的电流音。
片刻之后,一段低缓的吉他前奏如流水般漫上来,仿佛夏天的余音,在车内悄然荡开。
? “oh, to see without my eyes…” ?
叶初贴近琴酒的耳侧,嗓音低得几乎要溶进这段旋律里:
“这里的梅雨季太长,我们回意大利吧。”
“……回西西里,或者去阿马尔菲。”
“阿马尔菲的柠檬,藏着一整个盛夏——”
叶初的声音逐渐放轻,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车内潮热,歌声响了许久都没有停。
琴酒闭着眼,像是不愿回应,又像是早已沉沉睡去。
车身轻轻摇晃,车窗上的雾气渐渐淡去。
雨声未歇,耳边却隐约传来夏蝉的低鸣——
无尽的夏,如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