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张飞离突围最近的一次。
仅毫厘之差,便可率部冲破夏侯惇之围,得脱险境。
但他终是放弃了。
身后周瑜抱恙,方出城门,便在驰骤中坠马。
其部众亦困饿日久,难施战力。韩当为护周瑜,奋力拼杀,亦已负伤。
张飞心知,若独留周瑜于此,自己固能逃脱,其必殒命合淝。
周瑜之才,张飞心中了然;
周瑜之未来,张飞亦能料及。
若为敌手,自恨他不能速死。
但为战友同袍,又何忍弃之?
若将周瑜送至兄长刘备麾下,却不知兄长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念及此,张飞率军又杀了回去,护送周瑜退回合淝城中。
整理兵马,又损失不小。
而观城外夏侯军阵,被冲破的地方已然补齐修葺,再度稳坚。
麾下斥候败报频至。
“报!烽戍镇已立曹魏之旗,恐为其所夺!”
“报!淝畔坞已立曹魏之旗,恐为其所夺!”
“报!鸡鸣堡已立曹魏之旗,恐为其所夺!”
……
除了合淝主城外,原本周瑜打下来的合淝周边小城一个个都被夏侯惇夺回。
唯剩主城一直围困,没有进攻。
“张翼德,你既已突围,缘何又杀了回来!”
回到城中的周瑜不仅不感激张飞,反而对张飞一通怕劈头盖脸的怒斥?
张飞也怒了,指着周瑜大骂:“怎么,俺救你,还救出错来?”
“我死能如何?”
周瑜冷言道:“你可知,今此绝佳突围之机,一旦错过,再难寻觅,何必为我一人赔上全军性命、一并困死这合淝孤城?”
其实,周瑜心中亦有其意。
张飞若能突围,速至建业。
以其义气,必能说服关羽,善待吾妻儿家小。
张飞闻周瑜此言,却知其原来不顾生死,以大局为重。
心中对其的认可与佩服又多了一些。
但张飞嘴上可一点不服,强词道:“弃刺友盟,那是你们江东之人!我汉皇陛下麾下之将,向来重情重义,何忍背弃同袍耶!?”
周瑜被这话堵得气不出话来,扶着案几的手微微发颤,病容上添了几分急色:“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揪着旧时恩怨不放!何其小肚鸡肠!”
张飞粗眉一凛,环眼一瞪,似不讲理道:
“俺就是小肚鸡肠,却带怎讲??”
周瑜闻言,脸色更白,却也知此事是江东理亏,无奈道:“往昔之事,自有公论。可眼下曹魏虎视眈眈,若你我不能放下成见,别说为关羽报仇,连自身都难保,你就甘愿让合淝成为你我二人的埋骨之地?”
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汝且宽心,俺既陷此城,大哥与二哥自会来救。”
周瑜冷声道:“你大哥正援你二哥而去,谁复来救你?”
张飞急道:“俺三兄弟桃园之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大哥与二哥若知俺困于此,必引兵来援!”
周瑜无奈长叹:“张翼德,你心中唯念桃园结义否?”
张飞哼道:“那又如何?”
周瑜运了运气,缓声言道:“你若早突围而出,吾自可坚守此城,待你与关云长相会,会师来援,我亦可得救。今你亦退归城内,谁又知我等困守合淝城中?”
“蒯越先生与张任在彼城外,或可报讯于俺兄长。”
“他们若亦为曹军所困,我等又复恃何人?”
张飞默然,周瑜此般情状,不是没有可能发生。
“张翼德啊,就算你两位兄长来救,有没有这种可能!夏侯惇早已于来路备好伏兵,就等着他们来援,好一网打尽?”
“这……”
张飞想到夏侯惇尽夺合淝周边小城,唯主城不动。
好像还真有这个意思。
张飞固不在意自己生死,却担忧大哥二哥或中伏兵。
周瑜也知道自己说的有些夸张,他只是埋怨张飞不去突围,而退守合淝。
但亦明白,此局背后那个隐蔽的高人,手段高超得不可想象。
又怎会让刘备关羽入夏侯惇之伏?
但显然,张飞却当真了。
徐步至城堞下,俯瞰眼前黑压压曹魏大军,喃喃自语:“既已如此,兄长与二哥……你们可万勿来此啊……”
周瑜亦趋前,紧了紧衣袍,道:“汝且观之,我等莫非皆要殒命于此地?”
张飞未予置理,似有魂不守舍之态,怅然叹曰:“只可惜,俺尚未让兄长见得……俺劁猪之技……”
“劁猪?”
周瑜面露鄙夷:“此粗鄙之技,有何可看?”
“粗鄙?”
张飞淡然望向城外:“你懂个屁!”
“你……”
周瑜按捺怒气,不欲与之争辩。
但周瑜麾下少年佐吏张温年轻气盛,慨然言道:“江东周郎,君子六艺,琴棋书画,俱以精通,何其盛名,汝屠猪贩狗之辈,也配在我家都督面前妄言?”
“琴棋书画?”
张飞忽然转头:“你都会?”
周瑜轻蔑一笑:“会又如何?”
张飞忽然说道:“琴棋俺是不懂,书画却略知一二,敢与俺比试否?”
周瑜鄙视道:“张翼德,今曹魏大军在外,你不去督战,何以徒逞此笔墨之戏耶?”
“哦,原来你是不敢。”
周瑜也是气盛:“比就比,取笔墨来!”
不多时,笔墨送至。
周瑜与张飞俱奋笔疾书。
周瑜微微挑眉,略作思忖,提笔蘸墨,挥毫写下:“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
字体苍劲有力,笔势如惊鸿掠江,观之赏心悦目。
周瑜自己都忍不住欣赏了数遍。
再看张飞所书,不觉一怔,竟是与刘备关羽之家书。
又或者说,是一封遗书。
“弟与二位兄长,昔年桃园结誓,共立匡扶汉室之志。今兄长承祚汉帝,二哥扬威江东,唯俺张飞不才,丧却徐州,致兄长数载漂泊,无有立足之地,此心愧疚难安!
今为救二哥,又轻兵冒进,困守合淝,恐为曹魏所算,诱二位兄长轻身来援,此皆弟之过也!
弟一生鲁莽,今时方知谨慎。
深知兄长念桃园之谊,必倾心相救。
然若知俺不幸殒命,还望兄长不宜悲伤,当以天下大局为先。
待扫平曹魏江东、再兴大汉之日,请于涿郡桃园设三坛佳酿,以作祭告,便不负当年同生共死之誓矣……”
书言至此,张飞眼中已然噙满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