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萧瑟,卷起地上的尘土,吹散了那股令人作呕的骚臭味,却吹不散凝固在空气中的死寂与惊恐。
瘫在地上的孙铭,如同一个被抽去骨头的破布口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看着贾诩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和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阴冷眸子,只觉得浑身发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他身后的上百名大理寺卫士,此刻都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他们低着头,不敢去看自家上司的惨状,更不敢去对上贾诩的目光,握着刀的手指节发白。
耻辱。
前所未有的耻辱。
过了许久,孙铭才在两名亲信卫士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他不敢再放一句狠话,甚至不敢再多看余瑾一眼。那张高高肿起的脸,火辣辣地疼,却远不及他内心的恐惧和后怕。
孙铭整理了一下被冷汗浸透的官袍,挪动着灌了铅的双腿,走到贾诩面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嘶哑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多……多谢贾大人……手下留情。”
说完这句,他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再也不敢停留片刻,几乎是落荒而逃,带着他那群同样失魂落魄的卫士,仓皇地消失在了长街的尽头。
看着那狼狈不堪的背影,余瑾的脸上终于重新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转过头,看向身旁的贾诩,调侃道:“京中人人都说我余瑾是个疯子,可却不知文和,你才是那真正的活阎罗。”
周围已经没有外人,只剩下几个最心腹的革新司旧部和亲卫。
贾诩脸上那层冰冷的阴翳瞬间融化,他对着余瑾恭敬地躬身一揖:“让主公见笑了。”
“见笑?我看是见识了。”余瑾双手负后,踱了两步,饶有兴致地问道,“刚才那等情景,你为何不干脆杀了他?以你从龙使的身份,又有他那句大逆不道的言语在先,便是当场格杀,卢颂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贾诩微微直起身子,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主公,孙铭该死,却不该死在今夜,更不该死在诩的手上。”
“哦?说来听听。”
“其一,孙铭虽蠢,却终究是大理寺卿,是朝廷钦命的从三品大员。此刻正是风口浪尖,主公您刚刚‘认罪’,革新司前途未卜,若我再当街斩杀一名朝廷重臣,无论理由多么充分,在那些言官和政敌眼中,都只会坐实我们是‘嚣张跋扈、目无王法’的乱党。卢颂等人,必然会借着这股秋风,掀起更猛烈的弹劾浪潮,到时,便是陛下,也不好再公然偏袒。”
贾诩顿了顿,嘴角的笑意带上了一丝毒士特有的讥诮。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孙铭此人,志大才疏,色厉内荏,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这等人,死了,卢颂随时可以再换一个更精明、更难缠的。可让他活着……”
贾诩的目光投向孙铭消失的方向,仿佛能看到他此刻的恐惧与仇恨。
“……让他活着,今夜之事,便是一根永远扎在他心里的刺。他会愈发怨恨我们,也会愈发恐惧我们。为了向卢颂交差,为了洗刷自己的耻辱,他只会更不择手段、更急功近利地来对付我们。而一个急躁冒进的蠢货,往往比一百个冷静的敌人,能给对手创造出更多的机会。”
“一个活着的、愚蠢的、且身居高位的敌人,对我们而言,用处远比一具尸体要大得多。留着他,将来必有奇效。”
听完贾诩的分析,余瑾先是微微一怔,随即朗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好!说得好!”
他伸手拍了拍贾诩的肩膀,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赞叹。
“不愧是我的文和!这份理智与聪慧,胜过十万甲兵!孙铭这条狗,就先让他多吠几日!”
这番对话,清晰地落入了旁边陈亮等几个革新司旧部的耳中。
他们呆呆地看着谈笑风生的余瑾和贾诩,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
杀一个三品大员,在他们口中,竟像讨论今晚吃什么一样轻松惬意。
而那不杀的理由,更是充满了令人不寒而栗的算计。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权谋!
他们之前因为革新司被封、余瑾“认罪”而产生的惶恐、不安、甚至怨怼,在亲眼目睹了这一连串的雷霆手段和智计交锋之后,早已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和信心。
陈亮带头,几个旧部齐刷刷地跪倒在地,神情激动,声音却无比坚定:“我等……誓死追随相爷!”
余瑾回过身,看着他们。
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足以安定人心的力量。
余瑾没有去扶他们,只是淡淡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都起来吧。我说了,天,塌不了。”
他环视着眼前这些曾经的下属,这些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寒门子弟,语气一转,带上了一丝凛然的锋锐。
“今夜你们看到的,只是开胃小菜。本官的反击,才刚刚开始。”
……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车车轮声和奔跑的脚步声,从长街的另一头传来,打破了这刚刚安宁下来的气氛。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辆马车疯了一般地冲过来,在革新司门前一个急刹,险些将拉车的马匹勒倒在地。
车帘猛地被掀开,一个穿着青色官袍的身影连滚带爬地跳了下来,正是王安石!
他一向注重仪态,此刻却官帽歪斜,气喘吁吁,脸上满是焦急与汗水。
“大人!大人!”
王安石几步冲到余瑾面前,顾不上行礼,急切地说道:“出大事了!”
余瑾眉头微蹙:“介甫,何事如此惊慌?”
王安石喘匀了气,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不是敌人……是我们的盟友!盟友们快要炸开锅了!”
他压低了声音,但那股火烧眉毛的急迫感,却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就在今日下午,您在朝堂认罪的消息传遍京城之后,我们好不容易才稳住的盟友阵线,快要从内部崩溃了!”
王安石的嘴唇有些发干,声音都在发颤。
“萧家、从江南跟我们过来,把全部身家都押在平价粮上的那些粮商,还有纯乡侯、永安侯……他们全都慌了神!他们说,我们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了您身上,您却在朝堂上自毁长城!这一个月,他们为了配合我们打粮价之战,得罪了京城里多少权贵?如今您一‘倒台’,卢颂一党的人已经开始疯狂反扑,他们的商铺被砸,粮食被扣,各方势力都在逼着他们血本无归地滚出京城!”
这个消息,比刚才孙铭的发难要严重百倍!
如果说,朝堂上的斗争是刀光剑影,那盟友的倒戈,就是釜底抽薪!这代表着余瑾赖以和整个京城旧贵族抗衡的经济基础,即将崩塌!
王安石看着余瑾,声音愈发急切:“现在,萧家的管事,两位侯爷的亲信,还有十几家江南大粮商的代表,全都堵在您的府上!福伯派人来报,他们态度极为强硬,说是……说是今天见不到您给一个能让他们安心的说法,他们宁可鱼死网破,也要立刻从京城抽身,哪怕是倾家荡产,也不想再被我们牵连!”
“大人,人心……快要散了啊!”
内忧未平,外患又起。
不,这甚至比外患更可怕,这是根基的动摇。
京城的政敌刚刚被暂时镇住,盟友的阵营却已在崩溃的边缘。
余瑾听完,却并没有像王安石预想中那样勃然大怒,或是忧心忡忡。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双幽深的眸子里,不起一丝波澜。
他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转过身,对着身后的家丁,吐出了两个字。
“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