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咳了咳,胸口那闷痛让他龇牙咧嘴。我去,隔空打人?这要是放在武侠小说里,眼前这小姑娘妥妥是那种骨骼清奇、百年不遇的练武奇才,随手一挥罡风四溢,横扫千军那种,拍苍蝇似的把他给拍墙上了?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到那女孩依旧安静地坐在床沿,甚至微微歪着头,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那双纯黑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仿佛不明白这个闯入者为什么如此脆弱,经不起轻轻一推。
路明非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喘着粗气,不敢再轻易靠近,只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试图沟通:“好…好…我不过去……你别激动。”
这不加点buff可能真顶不住啊。他的请求很快得到了回应。但和他想的又有些不一样。
路明非的本意只是想让自己的身体更抗揍一点,免得下次被拍飞时直接散架。但脑海里的那个“他”显然有着不同的判断和……更高的权限。
刹那间涌入的力量远超他的预期,冰冷狂暴的能量不仅强化着他的肌肉骨骼,更蛮横地撬开了他的某种感官限制。左眼的黄金瞳灼痛到几乎沸腾,视野中的世界骤然褪去了所有表象,显露出其下狰狞而真实的脉络。
他“看”到了。以那女孩为中心,一层极其微弱、却稳定到令人心悸的能量场如同呼吸般微微脉动着,紧贴着她的轮廓。那力场扭曲着周围的光线和空间结构,方才那隔空一击,仅仅是这力场最微不足道的一次外放。而现在,这危险的“场”已彻底收回,紧密地包裹着她,如同一个绝对防御的茧。
更让路明非头皮发麻的是,他此刻能模糊地“感知”到女孩那近乎死寂的情绪底层——那是一片广袤、冰冷、空无的冻土,仿佛万物凋零后的极地永夜。然而,在这片冻土的最深处,却压抑着某种源自血脉本能的、狂暴炽热如岩浆般的杀戮欲望。那欲望并非出于仇恨或愤怒,而更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冰冷的机能,此刻却被一种更强大的、空洞的漠然死死镇压着,如同被冰封的火山。
路明非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个女孩是在这个扭曲的实验基地里被“培育”出来的,她的整个世界,她所理解的一切秩序和安全感,都来自于这个冰冷残酷的体系。但现在,这个体系已经从内部被彻底摧毁了。没有导弹,这里也已是一座坟墓。
按理说,拥有如此强大龙类本能的她,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早感知到危险,更应该遵循生存本能离开这片死地。但她没有。在所有的杀戮和混乱之后,她选择的最终归宿,竟然是回到这个狭小、破败的牢房。
因为只有这里,在整个基地彻底崩塌之后,或许才是唯一真正“属于”她的、能让她那空洞意识感到一丝“稳定”的地方。
算了…… 路明非在心底对自己说,一股沉重的无力感攫住了他。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宁愿守着这个最后的囚笼等待终结,也不愿面对外面那个她无法理解、只会引发她毁灭冲动的陌生世界。
我强行带她走,不是在救她,而是在杀她……顺便可能还会被杀。
路明非在心底艰难地为自己找着理由,试图用理智和利弊分析筑起一道堤坝,拦住那不合时宜的同情和负罪感。每一个字眼都在无声地呐喊,与其说是说服自己,不如说是在急切地期盼着脑海里的那个声音能给出一点回应。
哪怕是一句冰冷的“正确”,或者一声嗤笑的“愚蠢”,甚至是一顿鄙夷的痛骂都好。
但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绝对的沉默。
至尊从不替他做决定。祂只会像一台冷酷的超算,将一切可能性、一切冰冷的因果和代价摊开在他面前,清晰,准确,毫无保留,然后便彻底缄默。选择的权利和随之而来的全部重量,始终只压在路明非一个人的肩上。
这让他想起那个该死的电车难题。一条轨道绑着五个人,另一条绑着一个,扳动拉杆就能改变电车方向,救五杀一。他曾经为此纠结了很久,甚至像个哲学家一样试图找出一个两全的答案。最后他实在受不了,把这个问题抛给了脑海里的家伙。
而至尊的回答,他至今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种超越了道德评判的、纯粹的漠然:
【一般情况下,我什么都不会做。无论两边绑了什么。】
【为什么?】当时的路明非无法理解。
【因为我不‘需要’这么做。】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1+1=2。
【你不怕别人说你冷血吗?】路明非追问。
【为什么要考虑‘别人’的意见?】
路明非做不到。他永远也做不到那样。他太习惯、也太需要将责任分散出去,哪怕是虚幻的分散。多一个人支持,他就可以告诉自己“看,大家都觉得该这样”;多一个人反对,他也可以安慰自己“至少有人理解我的为难”。事后,他才能靠着这点虚无的“共识”,勉强欺骗自己,将那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负罪感稍稍推开,免受那无尽的心灵煎熬。
他渴望一个背锅的,一个能和他一起站在道德十字路口的人,哪怕那个人只是在脑海里,哪怕那个“人”是他自己。
但至尊拒绝提供这种便利。祂只是沉默着,将这选择的赤裸和残酷,完整地、毫不软化地还给他自己。
脑海深处那冰冷的沉默几乎要将路明非压垮,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另一个“交易对象”——那个总是穿着黑色西装、笑容甜腻得像魔鬼糖的小男孩路鸣泽。
那小魔鬼肯定会摆出一副无比为难的表情,摊着手说:“哎呀呀,这样的孩子救起来很麻烦的呀,她已经和这个牢笼绑定啦,带出去会坏掉的哦……不过呢——”他话锋一定会转,眼睛亮晶晶地凑过来,“既然是哥哥你想救她,那就算再麻烦,我也能办到!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只要四分之一……唔?哥哥你的灵魂已经被预定光了?那可真遗憾,我也无能为力啦~”
这带着几分人情味(哪怕是虚假的)的插科打诨只在脑中一闪而过,带来的却是更深的无力感。
就在这时,那冰冷的、毫无情绪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最终的通牒。 “导弹抵达,剩余一小时。”
他看着眼前这个坐在铁床上、与周遭血腥地狱格格不入的女孩,看着她那双只有空洞好奇的黑眸,想到她即将连同这片废墟一起被彻底抹去……
一种极其强烈的、近乎蛮横的不甘心猛地攥住了他!
他都闯到这里了!看到了这一切!看到了这个可能是毁灭性兵器的、也可能是悲惨造物的女孩!如果现在就因为“可能的风险”和“最好的选择”这种狗屁理由掉头离开,那他之前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疼痛、所有的犹豫算什么?他冒着被导弹炸上天的风险冲进来又算什么?
妈的! 他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像是要驱散所有的犹豫和恐惧。
来都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试一试又不会死!……大概吧。
“喂!”他忽然开口,声音因为紧张和刚才的撞击还有些沙哑,但他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尽量平常,甚至带着点商量(尽管对象是一个可能听不懂人话的实验体),“那个……这里很快就要……嗯……变得很不安全了。非常非常不安全。”
女孩抬起头,黑色的眼睛望着他,依旧没什么情绪,但似乎因为他的再次开口而投注了注意力。
“我知道你可能不喜欢外面,也不喜欢别人进来。”路明非硬着头皮继续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反应,一边缓慢地、极其缓慢地从口袋里摸索着什么,“但我必须得离开这里了。你……你要不要……”
他顿了顿,感觉这话说出来自己都觉得离谱,但还是咬着牙说了出来:
“……跟我一起走?”
他掏出来的,不是什么武器,也不是什么高科技装置,而是一块被压得有点变形的、包装纸皱巴巴的巧克力。这是他之前塞在战术口袋里的应急口粮之一。
他极其缓慢地将巧克力递过去,动作不敢有一丝急促,像是在靠近一只极度警惕的野生小动物。
“这个……甜的。味道还行。外面……有更多不一样的东西。”他笨拙地试图解释,尽管知道这很可能是对牛弹琴。
女孩的目光落在了那块巧克力上,又缓缓移回到路明非脸上。她的眼神里依旧充斥着那种真空般的漠然,但似乎又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审视。
她在判断。判断这个去而复返、说着奇怪话、拿出奇怪东西的闯入者,到底想做什么。
路明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左眼的黄金瞳微微燃烧,身体紧绷,随时准备再次被那无形的力场拍飞——或者更糟。
但他没有后退。
至尊依旧沉默着,没有给出任何建议或警告,只是将最终的选择和其所有可能的后果,彻底留给了他。
就在路明非递出巧克力,心脏因紧张而狂跳的瞬间,女孩那双纯黑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野兽评估猎物般的警惕光芒。这眼神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路明非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猛地撞进一段被刻意尘封的记忆——那个穿着红白巫女服、拥有毁灭性力量却被整个世界排斥的女孩,绘梨衣。她也曾是一个被精心培育的“容器”,一件不被允许接触外界、只能等待被使用的“武器”。
他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存在作为赌注,近乎蛮横地想要将她从既定的悲剧命运中拖拽出来。他成功了,某种程度上,他以“可以接受”的代价暂时稳住了她随时可能崩溃的血统,为她换来了一段短暂却真实的、能看见阳光的时光。
他没法去考虑值不值这种问题,那份毫无保留的、几乎将他灼伤的信任,是他冰冷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暖色。
然而,眼前这双警惕的、冰冷的、带着非人审视意味的眼睛,瞬间将他拉回残酷的现实。这个女孩不是绘梨衣。她没有那份近乎纯粹的依赖和信任。她的漠然之下,潜藏着的是更狡黠、更不可控的野兽本能,是对自身“领地”绝对排外的防御。比起绘梨衣她更像……
“停止你的类比。”脑海里的声音冰冷地斩断了他的思绪,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严厉的意味,这在此前极为罕见。“她不需要‘像’任何人。她就是她自身。不要用你对其他个体的认知模板来套用在她身上,那是愚蠢且危险的误判。”
至尊罕见地主动干涉了他的想法,并且强硬地掐断了那个即将浮出水面的、关于“相似性”的联想。因为那个联想指向一个危险的方向——这个女孩的处境,她那被禁锢的、与外界格格不入的、只能用绝对力量来划定微小“安全区”的存在方式,其内核,与路明非自身灵魂深处被压抑的某个部分,有着令人不安的相似。
而一旦路明非清晰地意识到这种共鸣,那层隔绝着他与“龙类”人格的薄冰将会加速碎裂。龙类的人格趋向于至尊,而那意味着路明非现有的、属于“人”的人格将不可避免地走向加速的自我湮灭。
路明非猛地回神,背后惊出一层冷汗,不知是因为被突然打断,还是因为那潜藏的、未被言明的危险共鸣。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些纷乱的回忆和比较强行压下,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的女孩身上。是的,她不是任何人的影子,她就是一个独一无二的、被困在此地的生命。
他晃了晃手中的巧克力,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更无害一些,尽管心脏还在因为刚才的惊险思绪和至尊的异常警告而剧烈跳动。
“这个……甜的。”他重复道,声音干涩,“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