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峰跪在供桌前,案上香烛燃得正旺,缕缕青烟如游丝般袅袅升起,在空气中缠缠绕绕。今天是父亲的忌日,他望着那块冰冷的灵牌,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谁:“爹,您在天上和娘、大哥团聚,定要好好享福。”他抬手将一沓纸钱送入火盆,橘红的火苗舔舐着纸片,化作点点灰烬飘向空中,被穿堂风卷着往天际去。“儿子给你们送钱来了,肯定能收到的。”
眼眶蓦地一热,杨峰别过脸去。自他魂穿而来,杨老爹待他始终是如春风般的慈父心肠,就连表面严厉的大哥杨雄,背地里也总把他这个弟弟护得妥帖。那些细碎的好,此刻像潮水般漫上来,呛得他喉头发紧,泪珠终究还是滚落在衣襟上。
他不知道的是,千里之外的四川老家,杨福正拄着根磨得发亮的破拐杖,一步一晃地挪到杨家墓园。身后的娥姐提着小竹篮,将几样简单的供品一一摆在石案上——多亏了当年受过杨老爹恩惠的乡亲,这墓园常年被打理得干干净净,连杂草都寻不到半根。
杨福蹲下身,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划亮火柴,点燃了脚边的纸钱。火光映着他布满皱纹的脸,一声苦笑从喉咙里挤出来,混着风声碎在墓碑前:“老爷、太太、大少爷,还有列祖列宗们,出来收钱吧。”
纸灰簌簌往上飘,他的声音也跟着发颤:“老爷,我对不起您啊……没能守住杨家的基业。如今老宅被政府收了,改成了乡政府;家里那间小铺子,也入了公私合营。”说到这儿,他猛地顿住,浑浊的老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砸在冰冷的石板上,“您的二少爷去了台湾,这么多年,连个音信都没有……”
风穿林而过,带起满地纸钱碎屑,仿佛是在九天之上,轻轻叹了口气。
娥姐连忙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杨福的后背,柔声劝道:“福伯,别哭了,事到如今,再埋怨也没用。您这份心,老爷在天有灵,肯定都知道的。咱们回去吧。”
杨福望着纸钱燃尽后剩下的那堆余烬,直到最后一丝火星熄灭,才在娥姐的搀扶下慢慢站起身。岁月早已压弯了他的腰,如今更是垂垂老矣,万幸身边还有二儿子贴身照料。大儿子前几年一病不起,早就没了;大儿媳熬不住,也改了嫁。
说起来,杨福这“富农”的名头,还是沾了杨家的光。当年杨峰临走时留给他的百亩土地,亏得他早有打算,给了娥姐二十亩,不然凭着那百亩地,怕是要被划为地主,日子只会更难熬。即便如此,最后也只给他剩下了十亩,其余的都被分了出去。
杨家本是大地主出身,老宅自然也保不住,早就被政府收走,改成了乡政府的办公地。好在杨福当年有先见之明,在外面给二儿子杨铁置了处小院——杨铁打小就在杨家帮工,如今已生养了三个孩子,若不是那处院子,一家人连个安身之所都没有。
杨福望着娥姐,眉头拧成个疙瘩,重重叹了口气:“娥姐啊,当初你要是跟碧珠一块走了,何至于此?终究还是被杨家拖累了。”
娥姐却扬声笑起来,眼角的笑纹里盛着暖意:“拖累什么?当年杨峰杨司令收留我,让我在您这儿有个安身之处,已是天大的恩情。这些年安稳度日,我早知足了。”她顿了顿,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再说您给我的那二十亩地,虽说后来被公家征走十亩,剩下这十亩,打下的粮食除了交公粮,省着点吃也够了。日子嘛,总得过下去。”
杨福还想再说,却被她眼里的亮堂堵了回去,只能又叹口气:“娥姐呀,你就是这性子太拧。无儿无女的,劝你找个人嫁了安稳度日,你偏不肯。等将来岁数大了,可怎么好?”
娥姐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沉默下来。她今年刚满四十,可人生的坎儿早就迈过几道——早年丈夫和孩子都被日军的轰炸夺走了性命,她才流落到碧珠身边做了佣人。过了片刻,她又抬起头,脸上重绽出几分爽朗:“算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杨铁那三个娃跟我亲着呢,大不了我就赖在杨家不走了,他们还能不管我?”
杨福被她这话逗得忍不住笑了,脸上的愁云散了些:“好好好,就依你。走,咱们回去。”
穿过窄巷时,杨福瞥见那座熟悉的杨宅,如今门楣上挂着“乡政府”的木牌,门口两个民兵荷枪而立,他喉头哽了哽,终究只是叹了口气。
忽然,前方传来孩子的哭骂声。只见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围着个清瘦少年拳打脚踢,杨福一眼认出那是钱四宝的儿子钱峰,当即怒喝:“住手!都给我放开钱峰!”
孩子们回头见是他,脖子一梗不服气地嚷:“他是地主家的狗崽子!老师说的,剥削阶级就该揍!”
“放屁!”杨福气得拐杖笃笃砸地,“他爹娘都是抗日牺牲的英雄!”说着上前一把将孩子们轰开。
钱峰从地上爬起来,鼻血顺着鼻尖往下滴,却咬着唇没哭。看见杨福,他哑着嗓子喊:“福爷爷,我奶奶病了,我正想找您……”
杨福心一揪,连忙道:“快,带我去看看!”
钱家的事他最清楚。当年钱老爷和大少爷带着金银细软跑了,偏把四宝的生母三姨太和年幼的钱峰扔在大陆——那大少爷怕钱峰将来分家产。三姨太一场大病差点去了,虽捡回条命,钱家老宅却早被政府征用,只分了两间土坯房给他们容身。
就因这“地主家眷”的出身,钱峰从小受尽白眼。能进小学读书,还是杨福托了不少关系才办成的。
钻进那两间低矮的土坯房,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床上躺着的三姨太盖着床露出棉絮的破被,形容枯槁得像片风干的叶子,双眼紧闭,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娥姐快步上前,俯在床边大声唤着:“三夫人,醒醒!三夫人醒醒啊!”
过了许久,三夫人的眼皮才艰难地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目光在眼前晃了晃,好半天才认出是娥姐和杨福。她气若游丝地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二管家……娥姐……我怕是……不行了。”
她枯瘦的手摸索着抓住钱峰的胳膊,又转向杨福,死死攥住他的手腕:“钱峰还小,就……就拜托你们了。他是四宝唯一的根啊……念在杨峰和四宝从小的情分上,多照拂他些,行不行?算我……求你们了。”
“床底下……有个小包袱,里面有些钱。我死以后,随便刨个坑埋了就好,不用棺材……一切……都拜托了。”
杨福眼眶发红,急忙拍着她的手:“三夫人您放心!我这就让娥姐去请大夫!钱峰这孩子,我打小看着长大的,怎会不管?就算我走不动了,还有娥姐在!”
娥姐也连忙应声:“是啊三夫人,您放宽心。钱峰这孩子,当年我还抱过呢,我们一定把他照顾好!”
听到这话,三夫人像是松了口气,颤巍巍地指着床底:“把……把那个包袱……拿给我。”
娥姐赶紧蹲下,先挪开床底的破木箱,里面果然藏着个小匣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个蓝布小包袱,解开后,两根金条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还有几十块银元,以及几样磨得发亮的银首饰。
“这是……我攒下的家当……钱峰……就拜托了……”三夫人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睛慢慢阖上,抓着杨福的手猛地一松,彻底没了气息。
“奶奶!”钱峰再也忍不住,抱着床沿哭得撕心裂肺。
杨福浑身一震,深吸口气稳住神,对娥姐急道:“快!这些东西,留几块银元应急,剩下的赶紧藏好,万万不能让旁人看见!”
娥姐连忙点头照做。最后用那几块银元买了口薄皮棺材,将三夫人葬进了钱家的老坟地。
事后商议时,娥姐一咬牙:“这孩子我来养吧。”
娥姐先把钱峰接到杨家暂住,转头就让杨铁雇了匠人,又添置了些砖瓦木料,把那两间土坯房好好修葺了一番——重新铺了亮瓦,补了墙缝,还挨着原来的屋子接出一间新的,连院子都用新泥坯重新垒了院墙。这些年她手里也攒了些体己,都是当年碧珠走时偷偷塞给她的,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等屋子干透,里外焕然一新,娥姐才带着钱峰从杨家搬了回去。十岁的钱峰早已没了孩童的娇憨,懂事得让人心疼,他郑重地给娥姐磕了三个头,喊了声“娘”,从此两人便成了名正言顺的母子,在这小院里凑成了一户人家。
杨福站在院门口看着这一幕,浑浊的老泪忍不住滚落,他望着天边喃喃自语:“四宝啊,你们两口子在天有灵,可得好好保佑峰儿。你看,这世上终究还是好人多啊……”想起钱四宝夫妇年纪轻轻就为抗日捐了躯,到死都没能看着儿子长大,他捂着胸口一阵哽咽,老泪纵横。
老杨福病得沉重,躺在床上拉着儿子杨铁的手,气若游丝地问:“杨锁……怎么还没有消息?我想……见他一面再走,可……恐怕等不及了。”
杨铁性子木讷,喉咙发紧,低声劝道:“爹,不是说兄弟去了朝鲜吗?如今仗都停了,说不定过几天就回来了。您可得撑住,我这就去请大夫!”
老杨福却没再接话,只是喃喃念着:“老爷……我要去见你了……”话音刚落,头一歪,便带着未了的心愿去了。
娥姐闻讯赶来帮忙,好在老杨福一辈子为人和善,乡亲们都来搭把手,尤其是当年在杨峰手下当过兵的几个伤残老兵,拄着拐杖也赶来里外忙活,总算把后事料理妥当。
乡政府门前突然停了辆卡车。一个拄着拐杖的男人从驾驶室下来,腿似乎有些不便,刘小雅赶紧上前扶住他。开车的士兵从车厢取下行李,男人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杨宅,愣住了,半晌才喃喃道:“怎么……杨家成了这模样?”
刘小雅扶着他,转向迎上来的民兵,清晰地说道:“同志,我们找李乡长。”
民兵见两人一身军装,立刻迎上来问道:“同志,你们找李乡长有什么事?”
刘小雅笑着扬了扬手里的介绍信:“我们是来报到的。”民兵接过信匆匆扫了几眼——他本就识不得多少字,当即说道:“你们稍等,我这就进去汇报。”说罢大步跑进院里。
不多时,李乡长满面笑容地迎了出来,肩上还挎着一把驳壳枪。那会儿局势尚未完全平稳,身为乡长的他随身带枪是常事。“您就是杨锁连长吧?欢迎欢迎!”他先握住杨锁的手,又转向刘小雅,“这位想必就是刘小雅同志了?”
“正是我们夫妻俩。”杨锁与他握过手,刘小雅也跟着点头致意。
“早就接到通知了!”李乡长热情地往院里让,“杨锁同志来当武装部长,我们可是盼了好久;刘小雅同志去卫生院当院长,更是雪中送炭!快请进,快请进!”
杨锁却站在原地没动,眉头微微蹙起:“李乡长,这处大院……原是杨家的老宅吧?”
“哦对了,忘了你是本地人。”李乡长恍然笑道,“这宅子从前确实是杨家的,不过现在已经由政府征用了。毕竟杨家是当地有名的大地主,两个儿子还都是国民党的将军,这样的宅子自然要收归政府。快里面坐。”
杨锁一条腿因被炸伤有些跛,行动不太方便。他扶着墙缓了缓,忽然问道:“对了李乡长,杨家原来的管家杨福,您知道他在哪吗?”
李乡长叹了口气:“几天前刚走了。好在他二儿子还在家。”说着忽然一愣,“杨锁同志,你认识他?”
杨锁的眼眶倏地红了,声音也有些发颤:“我是他老人家的三儿子。能不能先派个人送我去二哥杨铁家?”
李乡长又惊又怔,随即连忙说道,“快别站着了,先把你们的住处安排好,其余的事咱们慢慢说。”
杨铁怔怔望着眼前拄着拐杖的兄弟,半晌,眼泪猛地涌了出来,声音哽咽却带着难以置信的急切:“锁儿……是你吗?”
杨锁早已红了眼眶,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二哥,是我啊。”
“你怎么不早回来几天!”杨铁泣不成声,双手紧紧攥着杨锁的胳膊,“爹临走前,嘴里还一直念叨你的名字啊……”话未说完,泪水已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在衣襟上。
杨锁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二哥,我们刚从朝鲜回来,一接到命令,我就赶着回来了。快,带我去爹的墓地,我要去看看他老人家。”
杨铁狠狠抹了把脸,哑声说:“走。”
两人跌跌撞撞来到杨家墓地,一座新坟孤零零地立在老宅主人的旧坟旁,土色尚新。杨锁猛地扔下拐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积压多年的思念与愧疚瞬间决堤,化作撕心裂肺的恸哭。刘小雅虽从未见过这位公公,也默默跪在一旁,眼眶泛红。
哭了许久,杨锁才强撑着起身,又挨个给杨家老爹、杨雄等人的坟头磕了头,添了新土,这才被杨铁搀扶着往回走。
刚到院门口,就见娥姐牵着钱四宝的儿子钱峰迎了上来。娥姐一眼就认出了杨锁,看着他不便的腿脚,满脸诧异:“锁儿,你的腿这是咋了?”
杨锁长叹一声,声音里带着战场上的风霜:“在朝鲜时,我是运输团的连长,运送弹药那会儿,被美国鬼子的飞机炸的。能捡回这条命,已经是万幸了。”
目光落在钱峰身上,他脸上顿时漾起笑意,一把将孩子拉到跟前:“小家伙,还认得我不?”
钱峰怯生生地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陌生。
杨锁笑了,揉了揉他的头:“当年可是我亲自抱着你回的四川,你这小子,还在我身上撒过好几泡尿呢。”
钱峰的脸“腾”地红了,低下头小声问:“叔叔,您知道我爹妈埋在哪儿吗?”
杨锁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沉声说道:“你爹娘的坟在哪里,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你年纪还小,等再长大些,我亲自带你去,给他们的坟头添些新土。”
钱峰听了,默默点了点头,小脸上掠过一丝黯然。
杨锁朝妻子刘小雅递了个眼色。刘小雅立刻会意,忙从随身挎包里摸出几块水果糖,笑着塞到钱峰手里:“孩子,这是婶婶给你带的糖,快拿着吃吧。”
钱峰道了谢,却先剥开一块糖,踮起脚递到娥姐嘴边:“娘,你先吃。”
娥姐心头一热,眼眶瞬间就湿了,连忙摆手:“峰儿乖,你自己吃吧。”
钱峰这才把糖放进自己嘴里,含了片刻,咧开嘴笑起来:“真甜。”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杨锁夫妇很快在当地扎下了根。
杨锁的大哥已经过世多年,留下的两个孩子早前被大嫂带走抚养。杨锁便听说大嫂改嫁了,可那后夫因大嫂生的是两个女儿,对杨家这对姐妹十分刻薄。
“岂有此理!”杨锁得知后怒不可遏,当即找上门去,执意要把两个侄女接回来亲自抚养。那男人本就嫌两个孩子是累赘,正巴不得脱手,痛快地答应了。
杨家历经变故,如今幸存的几人,总算又聚到了一起,相互扶持着过日子。
钱峰那边也有了着落。有杨锁这个武装部长护着,学校里再没人敢欺负他,孩子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