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这般踊跃,”他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不如各自说说,家中可有适龄女?”
“恰巧吐蕃使者将来商讨和亲之事,朕也好——细细斟酌。”
话音落下,殿内空气骤然凝滞。
方才还争辩得面红耳赤的臣子们,此刻个个面无人色,连呼吸都屏住了。有人甚至不自觉地抬手,用袖口拭了拭额角。
谁人不知吐蕃地处荒远,苦寒难耐。
皇帝这番话,分明是在敲打——若再敢插手他的后宫事,便把推荐上来的自家女儿送去和亲。
“微臣惶恐。”
乌压压一片官员齐刷刷跪倒,连方才争执中掉落的一顶乌纱帽也无人敢去拾起。跪在前排的几位老臣额上汗珠直坠,在金砖上洇开点点深痕。
殿内一时间落针可闻,连呼吸都压得极轻。
伴君如伴虎便是如此了。
刚才争执着要让皇帝尽早充盈后宫的,不乏有从前与季钰关系交好的。
若放在从前,他们要将女儿塞给季钰做妾而被拒,只怕还要暗恼这人不识抬举,寻机给他些难堪。
但如今,面前的人是独坐高堂的皇帝,更因季钰早年混迹官场,对朝臣们的底细了如指掌,手中不知捏着多少人的把柄。
先前那几个跟着四皇子铤而走险的,正是因有掉脑袋的证据攥在当今手中。
只能说如今在这殿上待着的,哪个没有点脏污事,过是皇帝暂且还用得着,懒得一一清算罢了。
侍立一旁的大太监最是会瞧眼色,见皇帝不想再听底下人废话,当即高声唱道: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恭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一片战战兢兢的山呼声中,龙椅上那道明黄身影被内侍们簇拥着离去,只留下满殿死寂。
直到御驾远去,众臣才敢起身。云正脸上的泪痕已干,此刻面色阴沉如铁。
说不寒心是假的——他从季钰还是侯府公子时便追随左右,这些年兢兢业业。当初庆幸自己站对了队,如今看来,却未必是幸事。
“云大人可真是铁面无私。”
他拍了拍外裳上的灰正准备离开,却不妨被对面走过来的人叫住。
来人是赵梧清,此人最是跟他不和,先皇在时就常常在朝上呛他。
其实两人品阶相近,本来只是因为当年云让年少不更事,打了赵梧清家的公子,梁子便从此结下。
看着面色不大好的云正,赵梧清脸上故做出遗憾的模样:“此等气节,吾等实在是比不上。”
话音一落,云正面容扭曲一刻。
正当赵梧清要看他笑话时,却见眼前人又收敛起神色,变回那张和善清正的面孔。
云正瞧着他小人得意的嘴脸,嘴角下垂,眼里却像是带着笑意。
“哼,比不上赵大人大义灭亲,令子在狱里的日子,恐怕不好过吧。”
轻飘飘的一句,让赵梧清瞬间没了刚才的嚣张模样。
这话属实戳到他的肺管子。
他的儿子前两天因为犯事,恰巧赶上皇帝清肃,被押进大牢。
回想起来之前云让却能被季钰从牢里头捞出来,赵梧清脸都绿了。
云正没有同他多做废话,转身拍拍袖子,背影还是那个让人尊敬的侍郎大人。
不过,也许马上要晋升成尚书了。
想到这,云正心中郁结稍解。
然而这边朝堂上的事还没消停,皇宫外的云府就又闹起来。
“湘儿,我的湘儿。”
何氏一得知女儿被送回来,马不停蹄地就往云湘院子里头赶,一刻都不带停歇。
在看到女儿瘦弱的身形时,何氏深吸一口气,用帕子捂住嘴,脚步都僵直了。
“我的女儿啊……”
她猛地冲上前,抱住站在那的云湘,心里直滴血,手腕都颤抖起来。
哪家的母亲不爱护子女呢?
她的湘儿在云府时,那可是处处都没受到过委屈,如今不过是两三年,就已然成为了这副模样。
“是娘的错,都是娘的错啊。”
何氏摸着手底下凸出来的骨节,又捧着自家闺女憔悴的脸,心中自责不已。
眼泪打湿她的眼眶,看着颇令人动容。
她纵横家宅,心狠手辣那么多年,唯独对待自己的一双儿女心肠柔软。
当初在生下云让后,何氏恐事情败露,又怕有旁的妾室诞子威胁云让的地位,便悄悄派人在云正的饮食里动了手脚。
这么多年来,除了云兮那个漏网之鱼,倒再也没有别的孩子出生。
本以为这样就能让她的湘儿顺风顺水,却没想到,还是把她推入了龙潭虎穴啊。
何氏牵着身旁的人坐下,泪水沾湿帕子,只顾着一味的哭。
本来这些天她就哭的厉害,没想到见了女儿泪水还是跟开闸了似的止不住。
屋里的丫鬟早就退下,把空间留给了母女两个,此时的屋里便只有何氏絮絮叨叨的声音。
而她哭诉的对象云湘,从何氏进门开始就没说过一句话。
她坐在那,露出脸上从来有过的神情来,神色平静,姿态沉稳,倒比平时的模样瞧着顺眼了点。
“娘,别哭了。”
像是终于反应过来旁边还坐着母亲,云湘沙哑的嗓子开了口。
听到这句话,何氏抽了几口气,好容易才停下来,她擦了擦模糊的眼,握紧手里枯瘦的手掌,心里又泛起酸来。
“娘,”云湘转过脸,一双因为脸型消瘦而大的出奇的眼盯着何氏瞧,显得有些渗人,“季钰成了皇帝是不是?”
她这两天呆在府里听到了风声,一开始歇斯底里地不信,到后来强压着不忿接受这个事实。
一听到这话,何氏难过的脸色骤变,大惊失色地捂住面前人毫无血色的嘴唇。
她惊惶地瞥了眼敞开的房门,压低声音道:“我的儿,现在可不能直呼圣上名讳。”
更何况,那季钰现在认祖归宗改了名,这般口无遮拦传到他耳中,不知会招来什么祸事。
想起从前季钰还是侯府公子、大将军时,何氏没少怨恨他对云湘的薄情,甚至巴不得云正能抓住他的错处,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可如今那人黄袍加身,成了九五之尊,她心底那点怨怼竟不知不觉淡了。
或许这就是权势的厉害——不必开口,自会叫人生出敬畏,连过往的恩怨都显得微不足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