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要释放苦海?
斗姆元君陷入了沉思,释放苦海,或许能进一步牵制季惊秋,也能找到幽主的果位。
但苦海现世,未必是好事。
她如今彼岸在即,超脱也只是顺理成章的事,何需幽主果位锦上添花?
反观日后得道,梳理此界时,还要着手收拾苦海,徒增麻烦。
“陛下为何不直接剥夺那季惊秋的神道果位?”张天成忽然开口。
斗姆元君随意看了他一眼。
只是一眼,张天成双膝轰然跪地,额头重重磕在玉砖上,心神剧颤,仿佛被无形山岳压垮。
那目光如天威垂落,好似无声诘问:
此地何时轮到你插话?
张天成艰难道:“我若能得幽师果位,愿为天庭效力,担任佛主之位,为陛下收集界海香火愿力!”
斗姆罕见失笑道:“你倒是想的挺好的,又是幽主果位,又是佛主之位。”
这番话语中饱含了调侃与嘲讽,但降临在张天成头上的威压,却被撤去了。
张天成抓住一线喘息之机,沉声道:“我只有一愿,愿幽海清平!其余任由陛下处置!”
斗姆突然有些意兴阑珊:“若季道友有你十分之一,今日局面何至于此。”
她摇了摇头,相比张天成,哪怕是其有可能得到幽主果位认可,也远远不及真灵归一者。
她之所以高看那幽主一眼,就是因为怀疑此人也得见了彼岸所在,真灵归一。
“从今日起,冥土归你幽府掌控,幽主果位一事再议。”
斗姆元君淡淡下令,挥手告退了张天成。
殿内重归寂静,她的目光再次落到了佛国中,唇角微冷。
她能屏蔽季惊秋落于天庭的目光,但季惊秋却无法屏蔽她俯揽天庭!
不得不说,这位的表现让她有些出乎意料。
这些年的放任,居然真成了些气候,让她都难以直接以封神榜剥夺其神位。
望着如今千人祈求千人应的季惊秋,斗姆摇了摇头,嗤道:
“真是蠢不可及,你能救多少人?哪怕是真正的超脱者,也难以同一时间救下百余座界域的所有生灵,这个教训还不够吗?季道友,现在低头,还来得及。”
季惊秋之声响起,却非回应:
“斗姆,万灵皆在拜佛拜神,那么神佛又该求谁?”
斗姆元君目光一凝。
“唯有自求。”
季惊秋垂眸望向人间,轻声道,
“自求者多福,自助者天助。”
“这些年我分身亿万,点化无数生灵,只为告诉世人一个道理。”
“三界火灾,众苦布满,与其拜神拜佛,远不如求己。若能以渡人来自渡,那就更是难能可贵了。”
“无用功。”斗姆淡淡道,“万灵最是愚钝,天性至恶,你不过百年后天教化,也想逆天?”
季惊秋不由轻叹,斗姆说的没错,时间终究还是太短了,所以今日他才有求必应。
斗姆似乎洞彻了他的心意,冷笑道:
“莫说是你,便是彼岸之上,至高天庭,亦或是那位真正的佛祖,也不敢妄称——四生六道,三界十方,有感必孚,有求必应。”
“你季惊秋凭什么?”
“季惊秋,就算你勉强踮起脚尖为这些凡灵撑起天穹,又能支撑多久?同样是无用功。如非我还对你抱有一线期待,今日就不是用这些生灵的命来‘教’你,而是直接剥夺你的神道果位了。”
季惊秋平静道:“你做不到。”
“我做不到?”
斗姆不怒反笑,她刚要说些什么,却是忽觉异样,意识到了什么,眸光陡然锐利起来,豁然起身厉声道,
“你见过‘祂’了?!”
“是了,以你的所为,得他召见,才是理所当然之事!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等季惊秋回应,斗姆神色骤冷:
“难怪敢阻我道途,你是得了祂的支持?不,祂不会直接支持你,应该和当年的幽主一样——”
“原来如此!”
斗姆重新落座神位,神色恢复如常,嗓音清冷而威严自具,
“季道友,我就与你论道一番,看看是你能坚持到祂认可你,还是我先一步让你一切愿景皆成泡影。”
话语落下,斗姆的意志就从佛国中退去。
神座之上,斗姆面覆寒霜。
在隐约意识到季惊秋极有可能见过那人后,她已经在暗中尝试过,却发现哪怕她掌管封神榜,此刻也无法轻易动摇季惊秋的神道果位!
牵一发而动全身,很难预料这之后会发生什么。
这必然是那人给季惊秋留的一线生机!
她凝望着高悬天庭之上的封神榜,冷漠中夹杂着忌惮。
这方界域最大的变数,不是那些超脱者,而是这位天地归一者!
哪怕在至高天庭中,也是绝对的高位者,俯瞰天上地下!
哪怕她如今窥破了真灵归一,哪怕这位早已半死不活,可她也无法忽略这位的态度。
想到此处,斗姆起身,收回了看向封神榜的目光。
她不会再给季惊秋任何机会了。
……
佛国。
“季惊秋,你如今的胜局,在哪里?”
吾周冷静道,
“彼岸?还是与斗姆争夺封神榜的控制权?若是后者,那核心就在于归真路尽头的那尊存在?”
“斗姆有一句话没说错,你还不足以拯救天庭辖境下的所有生灵,不如有所取舍。”
斩月剑光叹息道:“惊秋已经被架在火上了,这就是道果依托他人的坏处,他根本没有退一步的可能。”
“这一步退了,就是身陨道消,所以哪怕是强撑,也必须撑到死!”
“惊秋,你必须尽快找到破局的关键!”
季惊秋不语,诸多界域,无穷生灵的祈祷声在此刻“应接不暇”地传入耳中。
不是他要踮起脚尖强撑,而是当下他就是界海中最高的那个,所以只能顶天而立。
山顶崖边,海拉背对着吾周与剑光,仰头静静看着季惊秋。
她知道一件斩月剑光不知道,吾周大概率不知道,又或者知道也根本不会在乎的……小事。
在季惊秋未曾踏入武道,还在与孽毒症抗争的少年时光中,曾经被几位长辈忽悠着去拜神。
说只要虔诚拜神,说不定就能得神助,消除病灾,为此那时的小惊秋信了好一阵的神明。
可惜的是,神没有救他。
甚至连回应都不曾回应他。
此时,海拉突然又想起过去的一番对话。
——季惊秋,你真想成佛啊?
——这世间没有诸佛世尊,拜佛就是拜自己。
海拉垂首,眉眼低垂,敛去了眼底的粹然金色。
季惊秋……
既然这世间没有神佛。
神佛也从来不曾回应过你。
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为何要去回应那一百零七座界域内与你无关的万灵?
……
……
天庭治下,第四十七界。
自从此地被天庭侵占后,蜉蝣宫就成了过去的时代,蜉蝣宫上下所有门人弟子除了死的、逃的,都被收编为了天庭的附属势力。
而曾经的蜉蝣界,也被冠上了冰冷的数字编号。
此刻,诸家危机,昔日蜉蝣界也不例外,天灾降临,大道倾轧,仅存的八境以上强者,都被天庭的人手压制,不得出来“救世”。
这一日,昔日的蜉蝣宫副宫主天穹道人,匆匆来到了姬天行避世的洞天门口。
虽然蜉蝣宫沦陷,但姬天行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在他看来,此时的界海,没有一处安全之地,反而是天庭治下,可以制造灯下黑。
“姬天行,季临渊还要多久才能与太一决出胜负?!”
天穹道人急匆匆而来。
他曾亲眼目睹蜉蝣宫的沦陷,合道一界的师尊也被天庭以秘法镇压、拘禁,沦为天庭的基石。
最终在姬天行的建议下主动站出,不惜背负叛徒之名,让蜉蝣界得到了残喘之机,避免了伤亡进一步扩大。
这些年来,也是他在帮忙遮掩姬天行的行踪。
姬天行目眺远方,心中推演着以蜉蝣界如今的大道倾轧,整座界域还能勉强维持多久才会导致大道崩殂。
突然发生这样的叛乱,只能说明一种情况……
“天庭与佛教翻脸了。”
姬天行低语喃喃道,
“我高估了天庭对佛教的掌控,佛教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哪怕是那位天帝也没法直接剥夺季惊秋的佛主之位,只能通过此法来削弱,让其接受万灵反噬吗?”
“你算错的何止一点!”天穹道人突然冷哼一声,目含讥讽道,“眼下的情况来看,那位世尊俨然已经反水,正在被天庭镇压,乃至于连累了我等界域!”
姬天行叹了口气,目光幽然:“这是最好的结果了,至少能给我们多争取一些时间。”
天穹道人看向他身后的洞天,沉声道:“季临渊与太一的神人之争,还要持续多久?”
“恐怕比我们预料的要久许多。”
姬天行摇头,最后叹道,
“这方天地如今大道受限,万灵走至真圣巅峰就已是极限,要想迈出那一步,必受界海大道倾轧,情况比我们预料的更差。”
天穹道人深呼吸道:
“继续下去,就算季临渊与太一分出胜负,有人跻身超脱,我恐在这之前,天庭那人就已经突破超脱了!”
“届时那位有封神榜加持,季临渊或者太一,又有多少胜算?”
姬天行无言,的确如此,但这已经是他们最好最稳妥的选择。
天穹道人突然提出了一种假设:“如果你我一开始就全力支持那位世尊……”
姬天行摇头,打断了他的话:“我们没法全力支持他成道,他不似太一与季临渊,神人两分,道途早立,积累已深。最关键的是,他的选择让他太过‘瞩目’了,早已成为各方的焦点之一!”
天穹道人面露疲惫:
“我蜉蝣界生灵迄今为止,已经死了四成之巨!”
“眼下这场天灾,天庭不允许我等出手救世,如果不是这位世尊在出手相护,我蜉蝣界不知又要伤亡多少生灵。”
“他没有如你所想的那样彻底投效天庭,你看错了他!”
姬天行沉默许久,道:“我没有看错他,他是释天与东煌的弟子,我一直很信任他,我只是不敢去赌最坏的结局。”
天穹道人喃喃道:“你就没有什么办法,助他一臂之力,至少也能为你身后这两人拖延些时间。”
“我们没有筹码了。”姬天行同样目露疲惫,“这场斗争中,我们本就不是主战力,我们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一切。”
万年以来,姬天行都在与四魔纠缠,能布局至此,已经是极限。
如果联邦没有四魔围困的危机,如果他能早早步入真圣,踏足界海,如果他能早早得知幽界背后的隐秘和潜藏的大鱼……
他或许能做的更好。
可这世间没有如果,就像他曾经和东煌说的一样,他们只能在每一次的抉择中,争取做到不错。
所以,他不敢赌。
“我们接下来,只能等待?”天穹低声道。
姬天行没有再回答,似乎能做的,只有等待。
等季临渊与太一分出胜负。
等佛教和天庭分出胜负。
……
意识到天庭与佛教翻脸的,不仅是姬天行。
各家超脱门庭,同样敏锐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们一直有在观测天庭辖境的变故,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天庭下属界域的变化。
一座可能是意外,但一百零七座同时发生天灾,绝不可能是意外!
“去往天庭的那几位没有归来,只怕已经遇害了!”
“那太微也没消息了,只有帝一首次主动联系了我们,希望能尽快与各家门庭联手!并催促我们尽快决定是否启用各家祖器!”
“太微举旗造反,如今不死也被拘禁,那位天帝如今又与佛教翻脸,我们真的需要启用祖器吗?或许可以等等,某种意义上,局势已经好转不少,天庭接下来必然会暂停继续开疆拓土。”
“有道理,太微造反,天庭的人马将暂时陷入群龙无首,扩张必然被扼制!”
各家低声交谈,气氛凝重。
这些年他们被天庭逼得很是难看,天庭屡战屡胜,攻下了一座又一座界域。
而如今天庭与佛教翻脸,众人思忖,以那位世尊的手腕,应当能拖延上不少时间?
数十年后,诸家远在界海深处的援手赶来,局势必然会迎来转机。
文素赶至空冥身侧,低声道:“【天狱宫】询问我们怎么看,是和帝一联手,动用各家底蕴,与天庭鱼死网破,还是静待时机。”
空冥沉默许久,才道:“【天狱宫】是什么态度?”
“他们这次反倒不急了!想坐收渔翁之利!”文素沉声道,“万神殿倒是积极响应,意思是配合那位世尊,进攻天庭。”
“渔翁之利?”空冥苦笑,突然问道,“你说,帝一为何会突然主动联系我们,催促我们尽快决定?”
文素叹道:“我猜到了,但又觉得不可能,如今天地大道受限……”
空冥深吸一口气:“我们这次站在万神殿这边,希望情况没我们所想的这般恶劣。”
文素重重点头,转身离去。
而就在各家门庭还在商议怎么个章程时,前线防线突然告破!
率领天庭诸神进攻者,不是太微,赫然是那位天帝,斗姆元君!
在太微杳无音信后,这位女子天帝竟是亲自披挂上阵,率军开拓疆土,所向披靡,无人能敌。
一时间,界海诸家超脱门庭中,竟是找不出一位能与其抗衡之人!
别说抗衡,能接下这位天帝一招者,都是寥寥无几!
而在这位天帝的开拓下,属于天庭的疆土,开始急速扩张!
……
……
冥土中。
过去统御无尽冥土的地藏,被剥夺了神位和对冥土的掌控权,同时被拘押入了冥土的最下层。
在斗姆的封赏下,冥土被赐予了幽府余党,其中以心尊为首。
这一日,心尊独自一人来到了冥土最下层,目光极其复杂。
过去上百年间,他们亲身目睹、陪同了这尊神只超度冥土亿万万亡灵,根本不在乎己身道业增补,也未曾如何为难他们,似乎在祂眼中——
万物平等如一。
这位的胸襟、手段,让心尊这样的幽府老人,不禁想起了过去的幽主……
心尊轻声道:“大佛,低头吧,只要低头就能重回过去,积攒功德,你必有得道一日。”
在被天庭打压后,昔日金身大到无穷,仿佛能以一己之力撑起冥土的地藏,金身蒙尘,就只剩下表面蒙着一层淡金琉璃,内里空虚,已然被抽离了所有神力。
可祂却似乎毫不在意,双手合十,宝相庄严,跌跏趺坐,纵然一切神权都被剥夺,可当祂诵念往生经文时,虚无处落满清净莲花,满含死后归宿与超度之意。
面对心尊的劝说,地藏如若未闻道:
“如是我闻,冥土不空,誓不成佛,如若天庭当道,我恐冥土亡灵陡增无穷无尽之数——”
“跟他废话什么?心尊,你敢违背陛下的意志?”
冷漠的呵斥声从心尊后方传来,露面者,赫然是张天成。
心尊默然无声,心中已经不知多少年有过这般复杂。
他们曾经很崇敬幽主的无私与慈悲,因此而追随幽主。
只是不知何时起,他们将幽府与幽海视为了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又开始抵触幽主的大公无私。
而现在……
心尊双手合十,大礼参拜轻声道:“我救不得大佛,还请大佛勿要怨我才是。”
“心尊!你在做什么?!”张天成心神化身降临冥土最下一层,怒斥道,“你怎敢行礼于此獠,你这是在给幽府蒙羞!此事若传入陛下耳中,你要让幽府都给你陪葬吗?!”
地藏睁眼,看向面前的心尊,面露微笑,眼眸中倒映出冥土众生的苦痛挣扎。
下一刻,地藏身下腾起了琉璃净火,火光冲霄,焚尽残躯,最后只剩下一颗宛若琉璃般的舍利子,映照生死、往生、超度之意。
张天成的目光落在了这枚舍利子上,刚要伸手摄拿,舍利子却是洞穿虚空而去。
“心尊!”张天成急忙道,“快封锁虚空!”
如今,心尊才是这方冥土的掌控人,只要他出手,这枚舍利子哪怕是真圣巅峰,也难逃冥土!
可心尊没有出手阻拦,只是目送舍利子去往无尽之外,才在身后张天成的怒斥与催促下,忽然问了一个与过去相同的问题:
“天成,当年你说是自己错了后,祖师究竟与你说了什么?”
张天成的话语戛然而止。
“你什么意思?!”张天成突然含怒道,“你知道自己在……”
心尊抬手打断了他,平静道:“你要去与那位天帝检举我吗?”
张天成面部抽搐了一下,这位辈分虽不如他,入门却早他许多,更是他多年来的领路人。
“天成,我只是在想。”心尊轻声道,“我们号称继承了祖师衣钵,可我们真的继承了祖师的遗志吗?”
这番话,让张天成沉默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
张天成豁然转身,大步离去,只丢下一句话语:
“陛下已经答应我,不日就将攻破幽界,释放苦海,助我夺得幽师果位!等我继承幽师果位,谁敢说我们没有继承幽师的衣钵与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