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浑身都是血啊......眼睛被挖掉了,指甲被拔掉了,身上没一块好肉,连满身的骨头,都是碎的。”
“我把他抱在怀里,都抱不住。”
“那一年,他才二十六岁。”
在这个遍地都是几百岁几千岁修士的上苍穹,他最小的孩子啊,拥有着与天独厚的天资,却只活到了二十六岁。
“是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办了一件大事。”
老城主抬起头,眼神变得坚毅,像刺破混沌的出鞘利剑。
“原本的拍卖行,每天夜里子时都会进行一次拍卖,每次卖出至少五只半妖。而之所以会有那么多半妖被送上拍卖台,是因为拍卖行地底下,有一间很大的实验坊。”
“有个隐士大族派来的人,在实验坊里,用秘术将妖兽的兽核,直接融入人类的身体,迫使其躯体发生异变,变作生着兽耳兽尾、能够满足一些人变态嗜好的半妖。”
“一直以来,我们都以为那些大境界者,是在保护拍卖行,实则不然,他们保护的一直都是,那个掌握着秘术的高人!保护拍卖行只是顺带而已!”
“我的好孩子一个人忍辱负重、沉默地蛰伏了那么久,他发现了这个秘密,而后用一场盛大的算计,杀死了那个掌握秘术的人!”
“因为那个人的死,隐士大族对拍卖行的信任与器重,一夕之间,出现了无法修补的裂痕!”
“尽管那背后的隐士大族没舍得放弃拍卖行的生意,却也没再送新的掌握秘术者来。那些守着拍卖行的大境界者,也几乎全被召回。只留了一个渡劫境在这里,保证拍卖行的正常运转。”
“可是拍卖行没法再自己制造半妖了,想要再有半妖拿来拍卖,只能等隐士大族那边挑好了,派人运送过来。”
“之前夜夜都会进行的拍卖,变成了可遇不可求的事,十天半月有一次,一次至多一个半妖,都已经是不易。有时候一年半载,都难碰上一次。”
“他真的做到了,拍卖行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了。只可惜我这个老家伙不中用,如果能再多活几年......”
说到这里,他身上那份凌厉又消减下去。
扯出一个沧桑又虚弱的笑:
“不过没关系,现在你们来了。如果是剑宗出手的话,哪怕是直面那所谓的隐士大族,也应当不足为惧吧。看,那些人拘禁老朽这么久,几位亮明身份,他们都没敢直接以老朽的名义,拒之不见。”
老城主端起桌上的茶水,混着茶水,将涌上喉间的腥甜一并咽下。
“能够将这一切,原原本本,如实汇报给剑宗,老朽啊......也算是了无遗憾了。”
姒今朝看着老城主的脸色,皱了皱眉。
“他们给你下了蛊?”
老城主一愣。
“你......看出来啦?”
是一种不能生出丝毫违背、忤逆之心的蛊。
也是那些人敢让他独自来见他们的原因。
他们大概以为人都是怕死的。
可有些人啊,灵魂枯槁,早已不再留恋尘世了。
他知道,从决定说出这些的时候,他就注定是活不成了。
不过没关系。
他刚刚说过了,能够将这一切原原本本地、如实地汇报给剑宗,他就已经没有遗憾了啊。
即便不亲眼去看,他也预见了,不久之后拍卖行、甚至那神秘的隐士大族,将要面对的悲惨结局。
这样就够了。
这样就......
老城主猛的呕出一大口黑血!整个身子朝前倒去!
距离他最近的半妖七日,连忙起身接住他。
他苍老的身躯,倒在他怀中的时候,已经失去了气息。
老城主死了。
姒今朝这里又多了一项任务。
拍卖行,隐士大族。
她朝着额前乱糟的刘海吹了口气。
哦,差点忘了,还有城主府。
“虞兄,方便的话,带着他们出去避一避?”
姒今朝朝着虞长安笑。
虞长安点头。
“好。”
敖九州伸着懒腰起身:“又没有哥的用武之地喽......”
七日刚把老者扶稳在椅子上,就被敖九州提溜起来,大步往外走。
于彦落后几步,看着老城主的遗体,叹了口气,走过去,抬手从他半闭的眼睛上覆过,帮他合上了眼。
随后紧跟在敖九州身后离开。
虞长安坠在最后,等他们都往外走了,才向姒今朝行了礼道别。
虞长安四人走出待客厅的时候,不远处的花丛后,正有几个家丁侍女在远远观望。
“这就走了?”
“好像是......诶?不对,怎么才出来了四个,城主也没起身送行?”
“奇了怪了,那老东西该不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吧?”
“怎么可能!我跟你说越老越舍不得死的!而且城主府除了限制他的自由,哪天不是好吃好喝招待着,天热送冰、天冷送衣,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正是安享晚年的时候,要是我,巴不得多活几年呢。”
“倒也是。不过屋里剩的那个,好像是那脏兮兮的小丫头片子吧?他单留那一个小丫头片子在里头说话吗?这能有什么好说的?”
“嗐,老东西一把年纪,三个儿子全死了,没给他留个孙儿,可能是触景伤情了吧。年纪大了都这样。”
虞长安余光扫了他们一眼,薄唇轻抿,眼中闪过一丝讥嘲。
可怜,最后的时间了,还得揣度别人的悲喜。
虞长安这一刹那的停顿,吓得几个人几乎心脏骤停,忙缩着脖子往花丛后躲。
“嘘!小点声,他是不是发现我们了?”
“这么远,不能吧?”
“哦,没有没有,没被发现,看,他走了!”
家丁侍女们齐齐松了口气,再重新看向待客厅的方向,便看到滚滚血雾,从待客厅的门、窗,翻涌而出。
血雾向上飘,在头顶上空汇聚,又快速蔓延,覆盖了云层、遮去了日光,渐渐的,将整个城主府都笼罩其中,只投映下大片大片诡异的猩红。
几人惊恐后退。
“这、这是什么......”
是什么?
当然是要命的东西。
一颗血红色的流星,自上空划落,迎面而来。
再来越近越来越近......
几个人呆呆望着,心里在尖叫、灵魂在拼命挣扎,却好似被这炫目的流星蛊惑,半天无法挪动哪怕一步。
嘭。
一个人爆开了。
淋漓的血肉与粘稠破碎的脏器,哗啦啦溅了其他人一身。
“跑......”
“跑啊!!!!”
蛊惑在血淋淋的真相面前土崩瓦解,反应过来的人撒腿就跑。
而紧随那一颗流星之后,是漫天的流星雨。
爆炸声,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惊恐尖叫,让城主府瞬间热闹起来。
有人跌跌撞撞地往门口跑,而等待他们的,是烈焰从不知名的地方一瞬间奔腾而至,沿着城主府边缘,画出一个巨大的火圈!
那火腾起数丈之高,将城主府所有人围困其中。
逃不掉......
逃不掉了......
真正的屠戮开始。
偌大一个城主府,顷刻间已成人间炼狱。
而始作俑者,那小小的身影正坐在城主府主殿的屋顶上,哼着歌,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为刀俎者,终为鱼肉。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金色流光自她眉心飞出,化形,落在她身侧。
半晌,才颇为感慨地开口:
“想起初见你时,你的眼睛很空。”
“是吗?”
姒今朝淡淡回应,听不出太多情绪。
“后来,你渐渐能看见很多东西。”
曙光一笑,绕到她身前,蹲下,指了指她心口的位置。
“还有这里,它能看见的,也变多了。”
曙光和她并肩坐下来:
“人、物、情感......尽管都还浅淡,远远达不到感同身受的程度,但至少你看见了。”
“看见......会是好事吗?”
姒今朝并没有看它,声音却罕见地带着一丝迟疑。
“我不知道。”
曙光答得很果断。
“本座只是一把剑,是冷兵器,本来就没有眼睛,也没有心。”
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又笑起来:
“不过,一开始的时候,你真的都不像个人。尽管你努力模仿着人该有的七情六欲,但身为你的本命剑,本座能够感受到真正的你。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你比我更像一把兵刃。”
兵刃没有感情,只因为契约,随其主意愿,或救人或杀人。
她也没有感情,只因为立场,做着自己立场该做的事,或救人,或杀人。
她们本质上,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现在呢?”
姒今朝问。
“现在也没什么不同。”
曙光挠了挠后脑勺,语气有些别扭。
“剑都是随主人的你不知道吗?你是什么样,本座就是什么样。”
我看见你所看见的。
我感受你所感受的。
兵刃的主人,会成为它的眼睛和心。
你变了,而我也一样。
......
等到拍卖行驻守的那个渡劫境老者,急匆匆赶来,便只见城主府被付之一炬,除了满目焦黑,什么也没留下。
他之前才接到消息,说有剑宗的人到了城主府,紧接着没多久,他种在老城主身体里的子蛊就死了。
他以为老城主起了反叛之心,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导致蛊毒发作,全速赶来,想要截住剑宗之人灭口,却不想会看到这样一副场景。
一时之间他都不敢确定城主府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因为蛊毒发作,老城主死了,才导致城主府遭遇的屠戮。
还是因为城主府遭遇屠戮,老城主死了,蛊虫才跟着死了。
但无论是哪种,都实在没法跟剑宗的人联系起来。
老者从乾坤袋中取出传讯卷轴。
不管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先传讯回去再说。
呼啦。
手里的卷轴自燃。
仿佛能穿透皮肉,炙烤骨髓的恐怖热度,惊得老者连连甩手,将卷轴丢开。
“老先生这是要传讯给谁?”
孩童般稚嫩青涩的声音,在老者身后响起。
老者猛地转身,身后却什么也没有。
“......低头。”
老者下意识低头看去,这才与姒今朝对上视线。
“你是......”
来自曙光辨识性极强的粗犷声音,再次从背后响起:
“老先生好健忘啊,不过一日未见,老先生就不记得我了?”
老者瞳孔一缩,二话不说召出武器,回身砍去!
这一刀,穿透曙光的身体,曙光消散人形,化作千丝万缕的流光,在姒今朝手中凝成长剑。
“老先生莫不是老眼昏聩,连要杀你的是谁都看不清?”
十三四少女特有的稚嫩嗓音,与曙光那种形同凶兽低吼的声音,全然是两种极端,一会儿这边响起,一会那边响起,带来一种强烈的错乱感。
让老者新发的招式,都变得毫无章法。
姒今朝持剑,纵然用着矮小的身体,打起架来还有些不习惯,但也半点不影响她蓬勃的剑势。
血雾萦绕在她周遭,随她而动,仿佛飞舞的红绸。
和昨夜那魁梧大汉用的血雾,如出一辙。
短短数十个回合,老者已经颓势尽显。
“被融入兽核是什么感觉?”
姒今朝歪着头问。
老者脸色越发难看。
那老家伙果然什么都说了!
早知道......早知道就该一开始就杀了他,找人冒名顶替!
但比起这个,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眼前这牙都没换全的小丫头片子,和昨夜那个明明只是分神境、却能将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那魁梧大汉,还有不久前来人报信说的那个剑宗之人——
都是同一个人!
眼前这个小丫头做了什么?
一把火屠戮了整个城主府。
昨夜那个魁梧大汉做了什么?
盗宝、贼喊捉贼、颠倒是非、武力欺人、抢劫、陷害......
这是出自号称正道之首青云剑宗的剑修?!
她到底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为什么不回答?因为你自己没有体会过,所以不知道吗?”
几乎就在她话音落下的霎时,蜿蜒的荆棘藤缠上他的脚踝。
尖刺扎进他的血肉,麻痹的感觉瞬间扩散全身。
他动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