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送走了扒墙头的爹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大虎等人,周桐看着瞬间空荡下来的小院,长长舒了口气。
杜衡带来的两个衙役手脚麻利,已经把最好的两间厢房收拾得窗明几净,铺盖也换上了簇新的细棉布。这让他省了不少心。
只是……他瞥了眼站在徐巧身边的小桃。小丫头虽然努力挺直腰板,但行走间那点微不可察的别扭劲儿,瞒不过他的眼睛。
得,这贴身丫鬟是指望不上了,只能自己跑前跑后张罗茶水点心。
刚把滚烫的茶水沏好,院门外便传来了动静。周桐赶紧迎了出去。
沈怀民和沈戚薇已然到了,身后只跟着两名神情肃穆、身着素雅宫装的侍女,再无其他随从。周桐下意识地往他们身后巷口张望了一下。
“怎么?”沈怀民捕捉到他的动作,挑眉问道,“嫌孤带的人少?不够排场?那我把外面那些‘泥胎木偶’都叫进来充充门面?”他语气带着几分调侃。
“呃…殿下说笑了。”周桐连忙躬身,挤出个笑容,“下官只是…只是觉得,为殿下和公主安全计,护卫还是近身些好。”
他内心腹诽:您要是真把那群煞神都弄进来,我这小院怕是要变成演武场了!
沈怀民随意地摆摆手,踏进院门,目光扫过干净整洁的小院,语气轻松:“放心,你这桃城,孤信得过。况且,”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周桐一眼,“这不还有你在吗?”
周桐:“……” 这话听着怎么有点瘆得慌?合着我成了人肉盾牌?
这时,沈戚薇的目光已经落在了院中等候的徐巧和小桃身上。她眼睛一亮,脚步轻快地走了过去。
徐巧心中紧张,深吸一口气,趋前几步,垂首敛衽,双手交叠于腰侧,深深一福,姿态恭谨而标准,声音清越却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民女徐氏,拜见安阳公主殿下。”
小桃也紧随其后,依样行礼,只是动作略显僵硬。
沈戚薇却并未等徐巧完全拜下去,便伸手一把将她扶起,动作自然亲昵。在徐巧愕然的目光中,沈戚薇竟直接给了她一个轻轻的拥抱,在她耳边带着感激低语:“快别多礼了!说起来,我和大哥能像现在这样,还得多亏了你家夫君呢!”
徐巧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和话语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脸颊微红:“公主殿下言重了,民女惶恐……”
沈戚薇松开她,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徐巧,杏眼中满是真诚的欣赏:“果然是个妙人儿!难怪能让周县令写出‘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样的句子!我在长阳都听说了,后宫里的娘娘们,对你夫君的才情也是赞不绝口,尤其是那首《青玉案》,好些人抄了挂在宫里呢!”
徐巧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沈戚薇的热情活泼确实感染了她,那份因身份悬殊带来的拘束感,在对方真诚的笑容和叽叽喳喳的分享中,不知不觉便消融了几分。两人渐渐低声交谈起来,话题从诗词竟也延伸到了桃城的风物。
另一边,沈怀民已在院中石凳上安然落座,姿态放松,仿佛真到了朋友家。
他端起周桐刚奉上的茶,吹了吹浮沫,啜饮一口,抬眼看向侍立一旁的周桐,慢悠悠问道:“周县令,这一路奔波,孤也歇够了。现在,你可猜出孤此行为何了?”
周桐心知肚明,面上却带着恰到好处的苦笑,拱手道:“回殿下,下官愚钝。想来……是红城曹大人已将琉璃方子及图谱呈献御前,陛下龙颜大悦,殿下此来,是带下官回长阳听候封赏的吧?”
沈怀民放下茶盏,手指在石桌上轻轻敲了敲,目光锐利了几分:“还有呢?”
周桐把头垂得更低,语气诚恳无比:“殿下恕罪,下官……着实愚钝,不知还有何深意。”
“呵,”沈怀民轻笑一声,重新靠回椅背,目光投向院角那株挂满青葡萄的藤架,“不急,孤有的是时间,等你慢慢想。”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周桐只能陪笑:“殿下心思缜密,深谋远虑,下官区区一介县令,属实揣摩不透陛下与殿下的宏图伟略……”
沈怀民沉默了片刻,神色间那点轻松的笑意敛去,透出几分上位者的沉凝。他端起茶盏,又抿了一口,才缓缓道:“说实话,孤也不知父皇为何特意命孤带着戚薇同来。”
周桐心头一跳:来了!正题!
只听沈怀民继续道:“临行前,父皇只提了一句,说你周桐与徐夫人,与孤和戚薇,有些相似之处。言下之意,是让孤此行能有所启发。”
他抬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周桐脸上,“孤也好奇,这‘相似’,究竟在何处?”
周桐心里瞬间万马奔腾,无数草泥马呼啸而过:
【相似?!哪里相似了?!你们是皇家兄妹乱…咳咳,我们是清清白白的患难夫妻!】
【皇帝老子!你丫甩锅也太明显了吧!自家白菜被猪拱了…啊呸!自家儿子女儿那点事搞不定,就把烂摊子推给我?我招谁惹谁了?!】
【我就献个琉璃方子想安安稳稳过日子,怎么就牵扯到你们皇家伦理大戏里了?这波血亏啊!】
他脸上却只能挤出更深的苦笑,连连拱手:“陛下圣心烛照,所言必有深意。只是……下官与拙荆,不过是粗鄙之人,侥幸得遇明主,治理一方,安分守己罢了。实在不敢与殿下、公主相提并论,更遑论‘相似’、‘启发’……下官惶恐之至。”
沈怀民看着他这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和……失望?他摆摆手:“罢了,此事不急。父皇的意思,是待红城琉璃工坊按那方子制出的器物真正在江南引起波澜,给那些世家大族施足压力,逼得他们阵脚大乱,露出更多破绽和马脚之后,”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待那时,便是我们启程回京,彻底收网清算之时。孤估摸着,少说也得一两个月光景。”
周桐心里又是一阵哀嚎:得,真把我这儿当皇家度假村了!一两个月?!
面上却只能强颜欢笑,恭敬道:“殿下与公主驾临桃城,是桃城之幸。殿下想住多久便住多久,下官定当尽心侍奉,让殿下宾至如归。”
沈怀民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目光投向院外:“你这桃城治理得确实不错,气象一新。地方也大,孤上次来得匆忙,许多地方未曾细看。不如,周县令现在就带孤四处走走,好好参观一番你这‘世外桃源’?”
参观?!
周桐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想到了炼铁坊里叮当作响正在铸造的滑轮、堆在角落蒙着布的“床子弩”部件、还有倪天奇那些绝不能外泄的炼铁秘法!这要是被这位爷看到了……
他额头瞬间沁出细汗,赶紧道:“殿下一路劳顿,想必也饿了。不如先用膳?寒舍粗茶淡饭,比不得宫中御厨珍馐,只恐委屈了殿下与公主……”
“无妨。”沈怀民打断他,语气随意,“出门在外,不必讲究那些虚礼。此处就你我几人,那些官场上的弯弯绕绕、繁文缛节,暂且放一放吧。”
周桐心中警铃大作,连连摆手:“殿下厚爱,下官铭感五内。然君臣有别,尊卑有序,礼不可废!下官岂敢僭越!” 他内心疯狂吐槽:
【笑死!你说随意就能随意?你当然可以随意,你是皇子!我要真跟你勾肩搭背称兄道弟,明天脑袋在哪儿都不知道了!】
【惜命!必须惜命!系统?金手指?不存在的!一步踏错,真的会掉脑袋的!那些小说里敢跟皇子拍桌子的主角,不是有挂就是嫌命长!】
沈怀民看着周桐那副诚惶诚恐、谨小慎微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眼中掠过一丝复杂和……索然:“看来,是孤想多了。还以为到了你这桃城,能暂离长阳那些虚与委蛇,得片刻真性情。没曾想……”
他摇摇头,语气带着淡淡的失落,“周桐,你还是在怕孤。这可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个敢与孤拔刀相向、洒脱不羁的周县令了。”
周桐只能继续陪笑,笑容都快僵在脸上:“殿下英明神武,气度非凡,下官唯有敬畏之心,何来惧怕?只是……身份使然,不敢忘形罢了。”
他内心急转:当务之急,是得赶紧派人去炼铁坊!让倪天奇他们立刻!马上!把那些敏感玩意儿藏好!放假!对,就说中秋将至,县令体恤,放他们三天假,工坊封存!
就在这微妙的僵持气氛中,老王的声音适时地从厨房门口响起,带着刻意的恭敬:“少爷,殿下,公主,饭菜已备好,可以开席了。”
“好,上菜吧。”沈怀民似乎也无意再继续这个话题,率先走向正屋临时布置的饭厅,“赶了一天的路,早就饿了。”
菜肴陆续上桌,虽非山珍海味,却也精致可口,看得出陈嬷嬷和老王是下了功夫的。
沈怀民和沈戚薇在主位落座,周桐和徐巧陪坐下首。这时,一直侍立在沈戚薇身后的那两名侍女,珍珍和爱爱,无声地上前一步。
只见珍珍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银盒,打开后里面是数根细长的银针。她动作娴熟而无声,用银针逐一插入每道菜肴之中,停留片刻,再拔出细看针尖颜色。
同时,爱爱则拿起一副备用的银筷,在每道菜的不同部位夹取极小的一点,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品味,片刻后才咽下。整个过程迅捷、安静、一丝不苟,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规矩和警惕。
周桐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与他之前见过的陈嬷嬷试毒(通常是快速尝一口,或者用银簪简单戳一下)
二者截然不同,更显宫廷的森严和繁琐。他暗忖:还是陈嬷嬷的法子利索,不过人家这更专业,滴水不漏,就是太费时间……当然,这话只能在肚子里说说。
待珍珍和爱爱确认所有菜肴均无异状,向沈戚薇微微颔首后,才垂手退至一旁,如同两尊沉默的玉雕。
沈戚薇对周桐笑道:“周县令,让她们也下去用饭吧?有你在,我和大哥很安心。”她语气自然,显然习惯了这种安排。
周桐点头,对小桃道:“小桃,带两位姐姐去偏厅用饭,好生招待。”
珍珍和爱爱立刻躬身:“奴婢职责所在,不敢擅离公主殿下左右。”
沈戚薇佯嗔道:“珍珍,爱爱,还不快谢过周县令美意?这里无妨的,去吧。”
“谢殿下,谢周大人。”两名侍女这才再次行礼,声音依旧清冷无波,随着小桃退了出去。
席间,沈怀民似乎想缓和气氛,主动挑起了话头:“周县令,孤与戚薇都很好奇,你与徐夫人,当初是如何相识的?这桃城治理得如此之好,想必夫人也是贤内助?”
周桐正愁这顿饭吃得太过“君臣有别”,气氛凝重,闻言立刻精神一振。沈戚薇也目光灼灼地看向徐巧,充满了好奇。
“说来话长,也…不甚光彩。”周桐看了一眼徐巧,见她微微点头,便放下筷子,将那段往事娓娓道来。从自己被发配钰门关,钰门关初遇同样落难的徐巧,到钰门关外一万守军面对十几万金人铁骑的浴血死战,尸山血海,再到最后仅存数百人,死守孤城,直至撤退……最后,便是朝廷封赏,他选择了远离权力中心的桃城,告别师兄,带着徐巧和几个幸存的兄弟,在此落地生根。
他的讲述平实,没有刻意渲染悲壮,但那段血与火的岁月,那份在绝境中相互扶持的情谊,依旧透过言语清晰地传递出来。
沈怀民和沈戚薇听得十分专注。当听到钰门关惨烈处,沈戚薇眼中已泛起泪光,紧紧握住了徐巧的手。
故事讲完,沈戚薇看着徐巧,声音有些哽咽:“徐妹妹,你……”
她很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猛地想起大哥曾提过,徐巧是前户部尚书徐茂之女,而徐家……正是被她父皇下旨抄家问罪的!那些安慰的话,瞬间卡在了喉咙里,说出来反而像是讽刺。
沈怀民适时地轻咳一声,打破了这微妙的沉默,温言道:“好了,戚薇,先用膳吧,菜都要凉了。”
他转向周桐,眼神深邃,带着一丝了然和复杂:“周县令,孤现在,算是明白你为何如此不愿涉足长阳了。这桃城,于你而言,是真正的安身立命之所,是……劫后余生的净土。”
周桐端起茶杯,神色平静,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豁达:“殿下所言甚是。长阳繁华,然非下官心之所向。钰门关一战,让下官明白,世间荣华富贵、权势倾轧,不过过眼云烟。唯有人安在,心安处,方是吾乡。下官所求,不过是守好这一方水土,护好身边之人,不负皇恩,不负黎民,亦不负这……来之不易的安稳日子。至于其他,随缘而已,强求无益。”
这番话,既回应了沈怀民,也暗含了几分劝慰与开解之意。
沈怀民深深地看了周桐一眼,沉默片刻,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真心的笑意,点了点头:“好一个‘心安处是吾乡’!周县令,你这心境,孤今日受教了。”
他放下筷子,站起身,“时辰不早,孤与戚薇先去歇息了。有劳周县令安排。”
“殿下、公主请。”周桐连忙起身相送,唤来陈嬷嬷引路。
看着沈怀民和沈戚薇的身影消失在厢房门口,周桐才缓缓坐回石凳,感觉后背都沁出了一层薄汗。
小桃和老王过来收拾碗筷,小桃凑到周桐身边,压低声音,带着点不满:“少爷,那两个叫珍珍爱爱的侍女,简直跟冰块雕的似的!我跟她们说话,问东问西,她们要么‘嗯’,要么‘是’,要么干脆不理人!眼神还冷飕飕的,看得人发毛!大家都是做下人的,何必呢?”
周桐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瞪了她一眼:“慎言!人家那是宫里出来的,规矩大着呢!能跟你这小野丫头一样?”
他想了想,又压低声音道:“收拾完碗筷,洗刷干净后,你就先回老宅那边歇着吧,你这样子…也不方便。让大虎、二壮、三滚他们三个,悄悄过来一趟,嗯…就说是夜里帮着看护院子。”
小桃眼睛一亮:“好主意!我这就去叫他们!” 她立刻领会了周桐的意思——找几个自己人,名义上是护卫,实际上是盯着点那两位侍女和暗处的护卫,以防万一。
周桐又在她耳边细细嘱咐了几句,小桃连连点头,一溜烟跑了。
看着小桃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周桐独自坐在寂静下来的院子里,望着天上那轮皎洁的明月,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伴君如伴虎。
虽只是位皇子,可这“虎威”,已然让他如履薄冰,心力交瘁了。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