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终究还是来了。
先是淅淅沥沥,轻轻拍打着,给紧绷的神经带来松懈的慰藉。
然而,雨势急转直下,瞬间变得猛烈,猝不及防地打乱了所有的节奏。
本就困难重重的救灾工作,在这场骤雨中无情加剧,宛如雪上加霜。
雨伞都没有的,披上了雨衣。
可他们还要大幅度动作,三两下,浑身都能湿透。
林天用保鲜膜把自己胳膊上的伤口包好,他的白细胞很强大,受伤了一个个追着伤口杀。
按照时间,两三天能好的小伤,现在反反复复,快好了,又撕开,快好了,又撕开。
现在挪开纱布,还能见到血红色。
把药撒上,保鲜膜一裹夹着一裹。
他撒上药粉,包好伤口,再用保鲜膜将其裹紧。
低头看着自己左臂上那道深深的刀疤,林天自言自语:“恭喜你啊,又多了个小伙伴。”
包好伤口,他穿上迷彩服,顶着大雨,继续奔赴前线。
继续参加救援工作。
异常艰难的不是因为下雨,是下雨带来的后果。
受雨的影响,视线模糊不清,仪器受损,找到压在底下的人异常困难。
军犬鼻子受阻,红外也很难发挥有效作用。
只能通过战士们,趴在地上,用耳朵听。
红色的,蓝色的,黑色的制服,交错分布在不同的区域。
竭力用耳朵捕捉微弱的声音,这或许就是解救生命的通道。
没有人说累,没有人说放弃。
林天趴在废墟中,手脚都紧贴在低洼处。
紧张地听着每一次撞击声。
离震中已经过去三十个小时,被困者没有水源,也没有食物。
大雨带来的低温使得情况更加严峻。
即便有求救声,声音也异常微弱,难以与雨水声分辨。
大雨侵袭,温度急剧下降。
风吹过来,带着雨气,更是带过一身鸡皮疙瘩。
嗒嗒、嗒、嗒、嗒......
在废墟中,底部传来哒哒的声音,是石块敲击铁的声音!
林天心猛地缩了起来,他几乎错过了这微弱的信号。
相同频率下,出现了三次,那底下势必有人!
“有人!这里!这里有人!!”
林天抬起头,扯着嗓子大喊。
只要是军人,听到这呼喊,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回应。
看着过来的队伍,他的眼前雾蒙蒙的,不知道是不是空气中的水汽太大了。
“全员注意,过来!这边发现生命反应!”一个嗓音在雨幕中传来,是个武警上尉,三十多岁,脸上糊了泥,眼神异常利落。
上尉一挥手,“小吴、阿强,你俩带铲子先把上面的砖拉开!老刘你去叫工兵班把撬杠拿过来,快!”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疯狂用铲子搬掉掩体,用脚踹,用手推,用身体扛。
用身体扛着大物件,简陋的工具成为唯一的救援手段。
拼尽所有手段,把上面的大物件挪开。
小推车也过来了,还有高科技的东西,根本没有时间用。
用最简单的方式救人。
“这块先别动,底下可能有人卡住了,先顶住上头再说!”林天低着头,手摸着那处回响的地方,浑身都紧绷着。
“挺专业啊。”上尉说。
“部队学的。”林天没多说,眼睛盯着地面。
“小孙,把三角撑拿过来顶住这一面,别让压的太死了!”
“收到!”
两个战士抬着工具从雨幕里钻了进来。
“哎,听听,下面是不是又敲了几下?”有个士兵喊。
“对!同频的!那边有活人!”
呼哧~呼哧~
林天耳边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流在底下的,已经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
二十几个人,绕着眼前的鼓起的破旧建筑,发挥全部力量。
有人回应了。更多的战士涌了过来,一圈又一圈,把希望围得密不透风。
他怕时间一长,那些被困的人失去希望,于是扯开嗓子,不停地喊着。
雨下得更大了,脚下的泥水迅速没过鞋面,寒意从衣角一直钻进骨缝。
没人停手,没人喊累。
铲子,手,肩膀……只要能搬动的,全上。
林天顾不上手上的伤口,他甚至没意识到什么时候手背已经血肉模糊了。
每挪开一块石板,他就离“她”近一点。
“底下的同志听着!”他又喊了起来,“解放军来了!你们一定要坚持住,我们马上就到了!”
“不要睡觉,听到没?打起精神来!最多五分钟!我们一起数数,三百个数!来!”
“打起精神,不能睡觉,绝对不能睡觉!”
“振作点,不能睡觉!绝对不能睡觉!”
“解放军叔叔和你们一起数!我们就快出来了。”
“二百九十七,二百九十六……二百!”
“一百九十九……”
嗓子哑了,也不停。
周围的人跟着他一起喊,一声高过一声,穿透风雨,穿透废墟。
渐渐地,周围的人也跟着喊了出来,声音越来越大。
喊出的这份希望,给他们助力,也是给自己坚定信心。
然而,当他们终于拨开一堆堆沉重的建筑残骸时。
面前却是一堆无法辨认的碎石与瓦砾。
碎土将整个区域覆盖,建筑废渣与尘土混成一团。
根本看不出下面还藏着生命的迹象。
他们不敢贸然使用工具,生怕伤到被困者。
用手抛。
林天的双手上面已经伤痕累累,他不闻不顾,一门心思放在眼前。
手上砂砾扎进手指,扎进手掌,在已经结疤的小伤口上,又划出新的痕迹。
不重要,都不重要。
数着数着,他的声音有些颤:“一百五十八,一百五十七……我看到你了,我已经伸出手了,你抓住我,给我个回应,好不好?”
因为是他发现了她,他希望能完整地救出她。
他希望,所有人都能安全无恙。
即使有遗憾,他也要尽全力保住她的生命。
移开上面的废墟,只剩下底下的尘土。
“看到了!我看到头发了!”一名消防员大声喊道。
林天猛地扑过去,果然,在沙泥中,有区别不同材质的物质。
大家手上的动作快了,心跳也乱了。
看到希望, 挖的更有劲了。
上面有个横梁转角,刚好卡住这个女子的脑袋,下面被拖住了,没有看到明显伤痕。
虽然她不能抬头,但他们可以下去。
“十、九、八.....”随着倒计时的声音,大家更加紧张,围在现场的所有人都迅速过来。
人力搬横梁。
“来!一、二、三——抬!!”号子喊出,众人咬牙用尽了全力。
雨越下越大,众人的心没有被雨激下。
雨像是故意跟他们作对,越下越猛,没人再去管它。
一点点地,那个孩子的身体被拉了出来。
头发出来了。
头出来了。
肩膀、胸口、手臂……
很小的骨骼,目测不超过七十斤。
从头骨看,还是小孩子,不超过12岁。
林天死死看着那张灰扑扑的小脸,看着她胸口微弱地起伏着,眼眶忽然一下就湿了。
他离得最近,看到女孩第一时间。
扑过去抱起来了她。
很瘦,皮包骨头,身体几乎没有温度。
他声音颤抖,低低地说:“哥哥来了,别怕,很快就能出去。”
她没有回应,像是陷在某种远方的沉睡里。
雨水一滴一滴打在她的肩膀上,冷得像刀子。
林天的心忽地抽紧了。
他赶紧把自己的外套盖上她,用身体为她挡住风雨。
再一抱——没动。
她的下半身卡在废墟下,动不得。
底下有东西缠住下半身。
在废墟中,还有另一半身体。
林天扶住她的身体,很虚弱,看不清脸色,嘴唇已经干裂成土地了。
他不敢大力,也不敢动。
尽量维持着身体平衡,保持稳定的姿态。
在小女孩耳边轻声说着:“出来了,出来了,叔叔向你保证,已经出来了。”
“你不需要回应我,你在心里和叔叔一起加油好不好。”
“我们很顽强的,在裂缝中生长出的花,一定好漂亮好漂亮的。”
“我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们一定是最棒的!”
林天紧贴着小女孩的胸膛,将耳朵贴上去,很微弱很微弱。
听,听那几乎被掩埋在雨声中的心跳。
扑通,扑通……像一根断掉的线,时断时续,若有若无。
身后,其他战士正一铲一铲地扒着土,手都红了,也不停。
但是,越往下,越让人不忍直视。
鲜血,从被埋的下半身缓缓渗出。
一股一股,红得刺眼。
血。
红红的血。
不断渗透到泥土里。
雨水滴在地面,很快就冲开了。
下半身血肉模糊,越往下越是,模糊到林天不敢仔细看。
碎裂、错位、混着钢筋和砖石,已经没法完整判断受伤程度。
泥土在雨水的冲刷下被冲开,变得更加湿滑。
“再坚持一下。”他哑着嗓子说,像是在对她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林天和其他人配合默契,但凡有丝松动。
每当废墟下面有一丝松动,林天都第一时间提起她的上半身。
用自己的肩膀去稳住她的重量,哪怕自己膝盖跪在锋利的石头上。
他都要第一时间提起女孩的身体。
她还活着。
那就必须救出来。
“坚持住,坚持住!”
“很快就好了,马上都不疼了!”
不停在小女孩耳边激励着,说到最后已经语无其次了。
不知道她会不会听到,林天希望她能听到。
“你能行的,姑娘,一定能活下来!”
在这个关键时刻,就是受困者自己的求生力量,冲破重重阻碍,才能寻求生机。
忽然,底下有人喊:“好了!应该……没有卡住了!”
“应该”?这两个字,让空气都冷了半分。
因为底下已经血肉模糊,分不清是否完整的出来。
搜救者只能继续往下挖,直至看见了一只手,一只撑在瓦砾底部、方向朝上的手。
“快!快快快!”林天猛地站起,手指颤着,声音急得快破音。
女孩被小心翼翼地放上担架,医务兵干净利落地处理伤情,动作飞快。
担架被抬上直升机,螺旋桨轰鸣而起。
林天站在雨里,头一次没有抬头看飞机离去,只是转身继续回到废墟下面。
他不敢停下。
因为在底下,看到了一只手。
是那只手将女孩举起来的。
可以说,是底下那个人用自己的生命,托举女孩的生命。
雨还在下,越冲刷,血腥味越浓。
废墟间静得可怕,每个人都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继续挖。
有战士开始边挖边哭,泪水和雨水混成一团。
“班长……我这里看到一只手……”一个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
“我……我这有条腿……”另一个士兵,声音颤得不成样子。
“我……我摸到了,是她的身体……”
每一句,都像是铁锤,砸在林天的胸口。
没有人再大声喊了。
那些声音里没有求生的希望,只有绝望和撕心裂肺的难受。
终于,他们把她挖了出来。
却不再是完整的“她”。
他们捞起的,被砸的一块一块。
甚至现有的这些,看不出男女。
在建筑物下,分割在一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林天还在找寻着,找寻着还有没有剩余的东西。
底下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
一对夫妻,上面的是女性,还能辨别性别。
最下面的男性,已经完全看不出了。
肢体破碎、混乱,有些士兵也无法分清哪里是头、哪里是手。
林天知道。
他摸索着,辨认着。
一块块把他们捡起来,拼凑好。
那些血,染红了泥土,也染红了他的手。
他面对那么多敌人的尸体,那么多血,甚至从血泊中走过,从未眨过眼。
但这次,不行。
这是他第一次,在和平年代里,用双手拼凑完整的“人”。
这不是敌人的死亡,这是普通人的生命被无情地摧毁。
周围老兵让头次参加救援的兵退下,他们来处理。
也有老兵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说:“别弄了,小林,你头一次参加救援,不该你来处理……下去吧,等会儿换班了。”
“我们这个阶段的任务快结束了,你也该撤了。”
林天充耳不闻,他的眼睛没离开过地上那对夫妻的残骸,在雨中,捡起尸体碎块,一块块奔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