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虎料到那份预想中的尴尬,竟比他盘算的来得更早、更猝不及防。
后巷的木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时,李清正踮着脚替他拂去肩头的雨珠,半个身子几乎偎在他怀里,月白色的旗袍下摆扫过他沾着泥点的裤脚。
花蕾拎着盏马灯站在门内,灯芯爆出的火星子映得她瞳孔骤缩 。
那双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瞪着,一眨不眨,紧抿的嘴唇绷成条直线,唇瓣被牙齿咬出淡淡的白痕,像是要把满腔的气氛嚼碎了咽下去。
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生气!
陈虎和李清倒像是天生带着某种默契。
进屋时李清顺手接过他脱下的湿外套,陈虎则自然地往八仙桌旁一坐,指尖叩了叩桌面,目光落在她忙活的身影上。
两人你来我往的动作里,竟全然没把门口的花蕾当回事,仿佛这逼仄的堂屋本就该是他们的二人天地,连空气里浮动的煤炉热气,都只围着他们两人转。
“咳咳!”
花蕾终于憋出两声咳嗽,把马灯重重往柜台上一放,灯影在墙上晃得厉害,
“某些人是不是忘了,这屋里除了你们俩,还有个喘气的?”
没人应她。
李清正给陈虎倒茶水,壶嘴倾斜的弧度都带着小心翼翼;陈虎则伸手替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指尖擦过她耳垂时,她的脸颊又泛起了红。
“过分!太过分了!”
花蕾气得在原地跺了跺脚,绣着缠枝莲的布鞋碾过地上的炉灰,扬起细小的尘埃。
她转身往灶台走,故意把铁锅撞得 “哐当” 响,心里的火气却像被风煽着的煤块,越烧越旺,这两人,简直是把她当空气!
煤炉上的铁锅 “咕嘟” 冒着热气,混着酱油的咸香与黄酒的醇厚漫了满室。
李清系着蓝布围裙,将最后一盘红烧带鱼端上桌时,灶台上的洋钟刚敲过七点。
油亮的酱汁裹着带鱼肉,衬得旁边清炒的豌豆苗愈发翠嫩,八仙桌被这几样家常小菜摆得满满当当,倒有了几分寻常人家的暖意。
陈虎起身去外间洗手,刚拎起铜壶往脸盆里兑热水,后屋的门帘就被掀开了。
花蕾被李清连催带拽地喊出来,脸上还带着没褪尽的愠怒,撞见陈虎时,两人脚步都顿了顿,正好在脸盆架前狭路相逢。
铜盆里的水晃出细碎的涟漪,映得陈虎眼底的笑意愈发促狭。
他看着眼前人鼓着腮帮子、活像只被惹恼的小兽,鬼使神差地勾了勾唇角:“真巧。”
“你 —— 混蛋!”
花蕾像是被这句话点燃了引线,猛地拔高了声调。
记忆里那桩被捉弄的旧事突然撞进脑海。
此刻再看他这副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指尖攥得发白,恨不得把手里的胰子扔过去。
“咯咯咯 ——”
里屋忽然传来李清的笑声,清脆得像檐角滴落的雨珠。
她端着碗筷出来,恰好撞见这剑拔弩张的一幕,花蕾气鼓鼓的模样和陈虎眼底的促狭,瞬间让她想起了之前在奉天,花蕾嘀嘀咕咕控诉 “陈虎那混球” 的模样。
忍了又忍,终究没绷住,笑意从眼角眉梢漫开来,连带着肩膀都轻轻颤着。
陈虎被这笑声引得回头,正对上李清弯起的眉眼,那点捉弄的心思忽然就淡了,转而拿起挂在墙上的毛巾,慢悠悠地擦着手。
花蕾却被笑得更气,狠狠瞪了他一眼,抓过胰子在掌心搓出满手白沫,水声哗哗地响,像是要把满肚子的火气都冲进水里。
“喂,吃饭可以,我得坐中间!”
花蕾气鼓鼓地往八仙桌的一面坐下,胳膊往桌面上一撑,下巴颏抬得老高,
“不然不等吃饱,先被你们俩酸饱了!”
陈虎眼皮都没抬,只慢条斯理地换了把椅子,挨着李清坐下。
四方桌子三面坐人,哪来的什么 “中间”?
他投过去的眼神里带着点若有似无的戏谑,像在看个闹别扭的孩子。
这眼神彻底点燃了花蕾的火气,她攥着筷子在桌沿上 “噔噔” 敲了两下,活像谁往她心里塞了把干柴,“噌” 地就燃了起来。
“好了,快吃饭吧。”
李清轻轻拍了拍陈虎的手背,声音温得像刚沏好的花茶。
她夹了块带皮的带鱼放进他碗里,鱼肉浸在琥珀色的酱汁里,颤巍巍的,
“小心刺。”
陈虎噙着笑应了声,齿尖咬破鱼肉的瞬间,眼底的玩闹淡了下去。
他咽下嘴里的菜,抬眼看向李清,声音沉了沉:
“最近还好?”
“就那样。”
李清搅了搅碗里的米饭,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只是公共租界越来越不太平了。”
“日本人?”
陈虎的指尖在碗沿轻轻敲了敲,节奏慢而沉。
李清没说话,只轻轻 “嗯” 了一声,尾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忧虑。
“你们这的安保?”
他追问,目光扫过窗棂上糊着的毛边纸。
“有密室。”
李清答得干脆,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什么安保?密室又在哪?”
花蕾终于逮着机会插话,手里的筷子差点戳到盘子里的豌豆苗。
她皱着眉看向两人,满肚子的纳闷,这俩人说话跟打哑谜似的,三言两语就把话题拐到了她听不懂的地方,偏生一个眼神递过去,对方就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简直把她当成了局外人。
陈虎没接她的话,只给李清夹了一筷子豌豆苗;李清也没解释,反倒问起他路上的情形。
两人一来一往的对话里,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像水里的鱼,明明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它们在空气里游弋。
花蕾看着眼前这一幕,气呼呼地扒拉着碗里的饭,心里把这对 “心有灵犀” 的家伙骂了千百遍。
陈虎指尖夹着支烟,烟丝燃到半截,灰簌簌落在八仙桌的木纹里。
“这么说佟九良还是你们上线?!”
“嗯。”
“最近有啥难事绊住了?”
“电台。”
李清的声音很轻。
陈虎眉峰微挑,没多问缘由,只干脆地问:“要几个?”
“越多越好!”
李清和花蕾同时抬眼看向他,眸子里盛着灯下的光,有焦灼,也有不易察觉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