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清晨,天色蒙蒙亮,龙铮山的山门前,一大群弟子整装待发。
楚宁到来时,见众人已经完成列队,他不免有些奇怪,抬头看了看天色问道:“我来晚了?”
依照之前的约定,他们应当在卯时六刻集合,为了以防万一,楚宁还特地提前一刻钟出发,却没想到,众人似乎已经等了有一会时间了。
“没有!楚兄你来得刚好!”韩遂的声音适时的传来,他在这时排众而出,穿的还是那身极为风骚的开襟长衫,他满脸笑意的迎了上来,伸手便极为熟络的搭在了楚宁的肩头,又说道:“我们也才刚到。”
这话一出,周遭的弟子纷纷发出一阵嘘声。
徐醇娘也从一旁探出了头,没好气的言道:“师兄说,你熟读兵书,深知什么用兵诡道,说是卯时六刻,但离开时派了他三下肩膀,就是告诉他我们得提前三刻到,这是为了适应战场而通行的暗语,以防内部有奸细叛徒,所以……”
楚宁一愣,侧头看向韩遂,却见对方老脸一红,神情尴尬。
“这叫兵不厌诈,他们这些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你看楚兄不也早来的一刻钟吗?我只是理解错了他的意思,不是早三刻钟在这里集合,而是早三刻钟出发!”他强行解释道,说罢,还撇头看向楚宁,朝他一个劲的使着眼色。
“咳咳。”楚宁有些无奈,却不得不配合道:“我确有此意。”
这话一出,方才还消化韩遂的众人,纷纷面露异色。
徐醇娘更是瞪大眼睛:“所以楚宁你还真是和二师兄搞得流水的好朋友?”
“什么东西?”楚宁心头一跳,脸色骤变。
简直不敢想象徐醇娘的嘴里怎么忽然蹦出这么骇人的虎狼之词。
徐醇娘却不觉有他,而是一本正经的解释道:“就是有个很会弹琴的家伙,只给他的好朋友弹琴,后来他好朋友死了,他就再也不弹琴了,他之前给他好朋友弹的曲子就叫搞得流水。”
楚宁:“……”
看着眼前一本正经的少女,在此之前,已经见识过韩遂文采的楚宁,忽然意识到,不只是韩遂,似乎整个龙铮山,都处于半文盲阶段。
他叹了口气,纠正道:“你想说的应该是高山流水吧?”
听闻这话的少女眉头一皱,似乎并不信服,而是转头询问似的看向韩遂。
而作为整个龙铮山目前看来,最高文化水平的拥有者,韩遂也转头疑惑的看向楚宁:“高山流水,那不是勾栏二楼的收费项目吗?”
楚宁:“……”
意识到跟这群家伙怎么都解释不清楚的楚宁索性放弃了抵抗,他看向徐醇娘问道:“醇娘,你也要下山吗?”
好在这些家伙虽然书读得少,但人也确实不太聪明。
听闻楚宁此问,徐醇娘顿时忘记方才的问题,有些恼怒的说道:“我倒是想要下山,可师兄不允。”
韩遂则道:“师尊还在昏迷,总要留个人下来照料。”
“薛山主还没醒?”楚宁有些惊讶,那日不过是用他的脑袋撞了几下墙壁,怎么会昏迷如此之久?
怎么说也是堂堂十境强者,按理来讲,不应该如此脆弱。
大抵是觉得太过丢人的缘故,薛南夜在昏迷前,曾拉着楚宁的手,让楚宁一定不要将在山底发生的事情告诉徐醇娘等人。
楚宁当然选择尊重薛南夜,只道是在山底遭遇了些魔物,薛南夜奋勇作战,方才受伤的。
因为有之前噬息母虫之事,所以众人对此也并未生疑。
可如今薛南夜迟迟未有苏醒,楚宁暗暗考量,是不是应该道出实情,或许有助于徐醇娘重新判断薛南夜的状况。
而提及此事,徐醇娘的脸色也是一黯,低着头道:“师尊年纪本就大了,之前邓异将军在时,曾配合邓将军奇袭蚩辽军营,留下了暗伤,一直没有康复,如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确实麻烦了些,不过应该没有大碍。”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咬牙切齿道:“别让我知道到底是谁伤了师尊,不然我一定把他扒皮抽筋!”
这番话倒是引来了身后众龙铮山弟子的共鸣,众人纷纷点头,脸上的神情愤慨。
楚宁看着这一幕,眨了眨眼睛,暗暗想到。
但话又说回来,不让道出真相,毕竟是薛山主自己的意思,楚宁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尊重他。
……
羊斗打了哈欠,只觉一股困意涌来。
昨天夜里同部族的兄弟弄来些夏人酿制的美酒,他们偷偷喝了几口,只觉味道美妙。
这样的佳酿,也只有在夏人这般肥沃的土地上,才能享用到。
毕竟他们生活的蛮原,贫瘠且荒芜,部族往往需要耗费大量的精力,牺牲数不清的族人,才能寻到少得可怜的食物。
偶尔运气好,捕猎到了中原人喜欢的皮草、妖丹与魔核,换取到了你粮食,也得好生储藏,免得在遭遇魔潮时,部族没办法外出捕猎,活活饿死,又哪里舍得拿来酿酒。
他记得真切,他的父亲当年就是因为部落中粮食短缺,而不得不冒险顶着魔潮带人出去捕猎,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而在蛮原那般荒凉之地,没有了父亲的孩子,日子会多么艰难是可想而知的事情。
现在他也成了孩子的父亲。
他不想再让自己的孩子有当年自己的遭遇,所以,他踊跃了响应了王庭南下的号召,他要为自己的部族和自己的孩子打下肥沃的中原。
他要让他们可以吃上甜甜的米糕,喝上醇香的美酒。
只是……
百浑大人的治军过于严苛了些,打仗期间不让饮酒,抢来的牛羊也不让宰杀,说什么要留着日后耕种所用,甚至每天还得让他们学习好一会的中原文字。
每次看见那些玩意,他都觉得头大如斗,好在百浑将军虽然严苛,但对他们还算不错,抢来的牛羊与财务虽然都会充公,但也会在很大程度上,换算成米粮,送回部族。
所以大多数士卒,对其还算是心悦诚服。
羊斗想着这些,有些出神,身形也下降了不少。
他赶忙振翅,拉升了自己所处的高度,然后低头看向身下那处军营。
那里是夏人的营地,他们与这群人已经交手多次,他不得不承认,相比之前交手的对手,眼前这群夏人相当骁勇善战,本以为覆灭银龙军后,中原王朝就不会再有能阻拦他们蚩辽战旗之人,没想到却在这处遭遇了苦战。
这近三个月的时间双方打得你来我往,让他们死伤了不少士卒。
所以,百浑大人将身为灵瞳部族的羊斗等人派出,侦查敌情,以期可以寻到这群夏人的破绽,一举歼灭。
灵瞳部族,与其他大多数擅长作战与杀敌的蚩辽部族不同,相传他们是蚩辽的双目所化,拥有寻常生灵难以媲美的目力,同时一部分天赋极佳者,还有拥有化身为灵隼能力,是天生的斥候。
但每天就这么在天上挂着,尤其是近来双方还因为和亲之事有了休战的迹象,几乎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动向,时间久了,羊斗也会难免觉得无聊犯困。
他又打了个哈欠,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快到午晌,按理来说也该到了换班的时候,可负责接班的臭小子却迟迟不见踪影,他的心头有些恼火,却也不好发作——毕竟昨天是那个臭小子偷偷带来了夏人的酒,吃人嘴软的道理,无论在哪里都同样适用。
而就在他暗暗腹诽的时候,身下却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他定睛看去,却见一群人走入了军营,为首的是个生面孔,羊斗本以为只是与往常一般的人员交接,但很快他就发现了异样,到来的那群人,与原先驻地中的士卒似乎开始争吵。
那个名叫吕琦梦的首领尤其激动,与那个生面孔吵得不可开交。
他的大夏语学得不算太好,加上隔得极远,他只能隐约听见一些词语:“使臣、释放、朝廷、收兵……”
一开始他还听得迷迷糊糊,可很快,他便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神情激动了起来,赶忙振动双翼,来到了距离军营较近的一处山崖口,仔细的观察着那处的情况。
那时双方的争吵已经渐渐白热化,甚至有人已经拔出了刀。
那个生面孔最是暴躁,直接出手,攻杀向吕琦梦,而且并非寻常的恐吓警告,招式直奔要害,吕琦梦似乎也没有想到那人会直接出手,猝不及防之下,被对方杀招击中,当下身形暴退,栽倒在地,吐出数口鲜血。
而这样的举动无疑激怒了吕琦梦一方人的众人,双方各自拔出刀剑,战作一团,场面混乱不堪。
不乏有人受伤倒地,直到小半刻钟后,那生面孔劫持住了浑身是血的吕琦梦后,场面方被控制。
而后,一位衣衫褴褛男人被从木牢中请了出来,当着对方的面,那生面孔将以吕琦梦为首的众人押入了牢房,其中一部分受伤严重,羊斗远远的感知了一番,属于那种只要拖上一两刻钟,就会有性命危险的地步。
可那接管了军营的生面孔却丝毫没有为他们医治的打算,反倒态度谦卑的与那位被救出来的男人说着些什么。
以羊斗在大夏语上的造诣,只能大抵听懂诸如:“大人受苦了”“严惩逆贼”等字眼。
但这对羊斗而言已经足够,他愈发激动,回头时正好看见换班的同伴飞来的身影,他赶忙振翅迎了上去,与同样被眼前景象惊呆的同伴快速交代几句后,就振翅飞向了自家大营。
……
蚩辽中军大营,上屠大帐之中,此刻站满了人。
一群身材壮硕,在战场上所向睥睨的蚩辽将领,此刻正一个个苦着脸,手握着一本本写满了中原文字与蚩辽文的书,埋头站在那处。
而在大帐中央,一位面容俊美,身披狼袄的男子正伏于案前,用手指着书本上的文字,宛如孩童学语一般,字字读来。
“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
“在……”
忽然,他的眉头一皱,指尖停留在了书页上的某个字眼上。
身后站着的一位狐媚女子当下轻咳一声,朗声道:“点、点、横钩、横……”
随着女子的声音,大帐中站着的众人如得敕令一般,开始卖力的翻动起手中的书本。
好一会后,直到坐在主座上的男子脸色快要变得难看时,终于有一人抬起头开口言道:“家!这个字认家。”
主座上的俊美男子闻言,脸色稍缓这才再次低头看向手中的书页,用古怪的发音继续念道:“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念完此句,男人抬头眯起了眼睛,摇头晃脑,仿佛在拒绝这段话中的意思。
周遭的众人纷纷噤若寒蝉,不敢出声,唯恐打断了对方的思绪。
好一会后,男人睁开眼,喃喃说道:“有道理,国师说得没错,夏人能收中原肥沃之地,克万族而立天下,靠的确实不只是简单的圣山,还有这道理文章!”
说罢这话,他似乎兴趣更浓,在此低头看向书中的下一段。
“恻隐之心,仁之……”但没读几个字,他便又遇见了难题。
身后的狐媚女子倒是与他心有灵犀,当下便要开口,而那群蚩辽将领也赶忙纷纷低头,看向手中的书,一副蓄势待发的架势。
可就在这时,营帐的幔布却忽然被人推开,一道身影甚是莽撞的冲入了大帐。
狐媚女子顿时眉头一挑,怒目看向那人,喝道:“混账!说了多少次,上屠看书时,不得擅闯……”
那身影被女子这般呵斥,也顿时脸色煞白,吓破了胆之下,匍匐在原地,想要开口,却又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就在这时,那俊美男子却伸手阻拦了要继续呵斥的女子,目光柔和的看向身下之人。
“你叫羊斗,我记得你,是灵瞳部族的人,今日上午是你当值,这个点差不多换班,你莽撞闯入可是因为夏人军营那边出了状况?”男人这般问道。
羊斗闻言,心头惊骇,暗觉这位蚩辽最年轻的上屠确实了不得,竟有这能掐会算的本事。
但他也不敢多想,赶忙在那时回应道:“禀……禀上屠,小的午晌在夏人军营外监视,见夏人军帐中起了内乱,好似是因上次上屠大人交代的和亲与特使之事。”
“一个生面孔带着一群上次换防的龙铮山弟子忽然归营,与那位主帅吕琦梦起了冲突,双方大打出手,好些人受伤严重,吕琦梦也被拿下,在我离开时,整个军营已经被那位生面孔接管,夏人朝廷派来的使臣也被迎了出来!”
这番话一出,周遭的蚩辽将领纷纷脸色一喜,转头看向俊美男子。
男子身后的狐媚女子,也上前一步,说道:“上屠,看样子夏人内部已经有人接受了休战,内乱加上休战,他们内部一定防守空虚,我们可以趁机重创他们的主力,为下次侵吞圣山做好准备。”
俊美男子闻言也点了点头,虽然脸上神情不似其余人那般喜形于色,可明显握紧的拳头,也彰显出了他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蚩辽皆为半妖,此等异种,一直不受至高天青睐,数千年来,哪怕出过那么多惊艳绝伦之辈,却始终没有开辟出一座圣山,而那位国师却提出了一个极为天马行空的办法,依照着那个办法,可以将一座现有圣山改造成属于蚩辽的圣山。
一旦此事达成,蚩辽的兴盛,甚至问鼎中原都不再是空想。
这是足以改变整个蚩辽历史的事情。
而他正站在这个名留青史的风口浪尖,任任何人在这时,都难以保持冷静。
“上屠,还请下令,我们立马召集儿郎,杀那群夏人一个人仰马翻!”当下,便有心急的将领上前请战。
其余人见状,唯恐落了下风,也纷纷上前,大声请战。
俊美男人也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子,拿出了可以调动各部士卒的狼符,只是他刚要发声,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侧头看向跪在人群后方的羊斗,眯眼问道。
“你说他们爆发了很大的冲突,很多人受伤严重……”
“难道就没有人死在当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