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州港,午后。
咸腥的海风卷着码头特有的鱼腥与汗臭,吹过一排排如同枯木森林般的桅杆,发出“呜呜”的声响。
力工们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肤在日光下泛着油光,口中喊着粗野的号子,将一包包沉重的货物从船舱里扛出,又运入岸边那些如同巨兽般张着口的货仓。
“兄弟们,都给老子加把劲儿! 这趟活,东家给了三倍的价钱,早点干完,还能拿工钱回去给家里的婆娘孩子加三两肉!”
“头儿说得对,东家只给了四个时辰时间,人家大方,咱们也要知道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都给我卖力点干!”
嘈杂、混乱,充满了底层生活最原始的、粗粝的生命力。
吕不韦就站在这片喧嚣的尽头。
他一身普通的蜀锦长衫,静立于码头延伸入海最远的一段栈桥之上,衣袂在风中微动。
那双精明的眸子,平静地审视着眼前那艘刚刚被他买下的巨型福船。
船主是个满脸横肉,眼神中透着几分狡黠与贪婪的胖子。他搓着手,唾沫横飞地介绍着这艘船的种种好处。
“吕掌柜,咱告诉你,这艘福船当初可是出自太州官造场的手笔,足足造了三年,才正式下水,您看这用料,从甲板到船身,可都是坚固耐用,入水不沉的乌铁木打造的,船长二十七丈,宽六丈,就算是朝廷的水师,也未必有这么大,这么气派的船,七万两银子,您可是占了大便宜了!”
吕不韦饶有兴趣的听着眼前这个胖子的吹嘘,片刻后开口询问:“既然是官造的船,又怎么会落到你手里,据我所知,根据北玄律例,官造的东西,可是一律不许流入民间的。”
胖子船主笑了笑,眼中带着几分得意开口:“这您就有所不知了,能出海做生意的船东,哪个在官府没有几分关系,我郝则元虽然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但在船务司,还是认识几位大人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常来常往,自然就能让那些大人,给予一些方便。”
郝则元左右张望了一下,再次开口:“在海上做生意,麻烦的事多着呢,尤其是你要去南离做生意,两国的水师,港口的大人,都需要上下打点一番,你若是需要的话,我可以引荐引荐。”
吕不韦静静地听着,直到对方说得口干舌燥,才笑眯眯的回应:“多谢郝先生的好意,回头得空,我做东请你吃饭。”
吕不韦摆了摆手,身后,一名扮作随从的锦衣卫立刻上前,将一只沉甸甸的钱袋,“砰”的一声,随意地砸在了旁边一张用来记账的破旧木桌上。
“这里是三百两黄金,余下的尾款,我会让人换成银票,送到郝先生的商行去,免得麻烦。”
郝则元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忙不迭的拱手:“那我就在这里,谢过吕掌柜了,吕掌柜不愧是做大生意的敞亮人呐!”
郝则元拿起钱袋,从中取出一块金元宝,用牙咬了咬,再三确认上面的齿痕后,满意的点了点头,出声向吕不韦告辞。
……
锦衣卫百户盛秋,就站在吕不韦的身后。
他的目光扫过福船那足以容纳上千石货物的空旷货仓,又看了看岸边那些严阵以待的破浪军士卒,眼神中,流露出不解之色。
他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
“吕先生,我等此行,不为运兵,不为运粮。此船……何用?”
吕不韦缓步走到船舷边,并未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投向远方那烟波浩渺,水天一色的海面,任由海风吹动他鬓角的长发。
片刻之后,他才缓缓转过身,用一种带着几分考较的眼神,看着盛秋。
“盛百户,你以为,何为战争?”
盛秋一愣。
不等他回答,吕不韦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
“刀枪剑戟,不过是下乘之道。”
他伸出手指,在空中虚划。
“上兵伐谋,伐交,更要……伐其心。”
吕不-韦看着盛秋那依旧迷茫的眼神,笑了笑,换了个更直白的说法。
“南离,就像一个外表强壮的巨人。欲要使其倒下,何须斩其头颅?只需断其血脉,使其自行枯萎便可。”
他顿了顿,点出了此行最核心的秘密。
“而金钱,就是那柄能斩断一国血脉的,无形之刃。”
盛秋的身体,猛地一震!
虽然听不懂吕不韦这话里的深意,但盛秋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满身商贾之气的吕大人,绝不是自己能够随意揣测的,态度,又在不知不觉中,更加恭敬了几分。
……
“开箱!”
“上船!”
吕不韦猛然转身,对着岸边那数十辆一直沉默等待的马车,中气十足地发出了一声断喝!
“哗啦——!”
数十只巨大的箱笼,被同时打开!
下一刻,一片晃得人睁不开眼的银光,轰然爆发!
那银光,甚至盖过了午后那毒辣的日光,将周围所有人的脸,都映照得一片惨白!
那些原本还在卖力干活的力工们,手中的活计不自觉地停下。
他们的眼神直勾勾地,死死地盯着那片正在缓缓移动的、由纯粹的白银组成的海洋,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
“那……那箱子里装的……都是银子?”
“我的老天爷……这……这得有多少钱?”
“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
敬畏又带着几分贪婪的窃窃私语声,在码头的各个角落响起。
那些身强力壮,平日里能一人扛起两百斤麻袋的破浪军士卒,在抬起那一只只看似不大的银箱时,脚步也变得异常沉重,手臂之上,青筋贲张。
银箱被抬上跳板,与船身碰撞时,发出的沉闷“咚”响。
吕不韦独自一人,立于福船那高耸的船头,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俯瞰着码头上那些如同蝼蚁般的身影,眼神平静,却仿佛已将这万里江山,连同那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一同纳入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