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轻灵,深思内敛,心神不要散,但你现在整个人都是散的。”在庙里,没有人会专门为了刘姣安的身份就另眼相待,既然跟着练功,有错的地方自会指点。
当然,刘姣安的身子弱,众女冠心中有数,也不会过多要求。
“你心事放不下就同我说,或者同这里任何一位你想谈的道长们说……总藏在心里,对你自己不好。”
刘姣安总是一副自己早就不在乎的样子,藏给管殷看,藏给凌霄看,又藏给表姑姑和诸位道长们看。
可是藏来藏去,藏不过自己的心。
“随我去歇歇罢。”乘安道人从来不对自己和刘姣安的关系加以掩饰,不掩饰对刘姣安的好,“陪我去喝喝茶,都是诸位师兄种的、采的、炒的,比不得刘家的讲究……”
讲究不讲究刘姣安不知道,可茶一入口,比起平日里喝的,更多几分清冽——高山、溪涧,和人家的小山丘上不一样。
“怎么样?”
“入口很苦,可回甘却很甜。”
“嗯,确实如此。”乘安道人点了点头,“山里比小丘的气温要低,寒湿的天让茶叶长得格外淳厚。”
一盏盏茶,越来越淡,直到四泡、五泡,水里已经没什么苦涩的味道了。
“换些茶?”
“不用了姑姑,这水里还有味道。”山上的茶,一年无非就是那么多,刘姣安自觉心不在焉,不想糟蹋了这天生地养的好茶。
“所以,你要知道,发生过的事情永远都不可能一点影响也不留下。”
乘安道人蓦地开口,显然这一盏茶是有含义藏在里面的:“这茶虽苦,可胜在回甘,所以你做事求的便是余韵无穷……不然,只有苦,人又何苦去做它?”
“姑姑,其实在我心里……”都过去了么?想起姑姑方才那句话,刘姣安把自己没说完的话收了回去,“姑姑,可是我也没有什么需要在乎的了。”
没有了在乎的人,在乎的事,刘姣安就是心里还存着“自我”,才没有生出取死之意,转而来找了姑姑。
相处数日,刘姣安便也知晓,众位道长绝非超然于世间,也不可能没有寻常人的情感,有烦忧,有喜乐,有一切寄情山水的思绪。
可清晨起来随众女冠打拳,白日里念念经,过了晌午又可以弹琴、作画、习字,看着众女冠里年轻的几位观察檐角滴落的雨……
刘姣安总觉得同众人隔着一道虚无缥缈的壁障,做什么都像是雾里看花一样,并不真切——刘姣安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是融不进去的。
“姑姑,可是我却觉得我也不属于这里。”
良久,刘姣安将自己的种种总结出这一句“也”说给了乘安道人听。
“我若是说,你尚有姻缘……你又如何打算?”
乘安道人没有给刘姣安反应的时间,继续把自己的话说了下去:“刘家只剩下你一个女孩子,你若是再出家,刘家就真的没有子孙后代了。”
“姑姑,可是这刘家……”
当初父亲在祠堂里许下的那一句句誓言忽然翻上心头,刘姣安觉得有些恶心。
“什么妻儿,什么清廉,他什么也没有做到。”
“你父亲是你父亲,刘家是刘家,无论如何你也是刘家人。”
乘安道人这句话并非是用“刘家”来站在道德的一方上,把责任都压在刘姣安身上。
只是,刘家还有刘姣安,这个家并没有腐朽到根里。
“姑姑,刘家如今已经没了,我怎么可能还有什么姻缘可言?”见过了父亲的信誓旦旦,刘姣安对于男子口中吐出来的话没有什么信任可言。
或许曾经父亲也是爱过自己的妻女的。利益面前,女儿却是不值得一提的,誓言也不过是随便说出口的无用语。
“并非所有人在意的都是你能带来什么利益。”
乘安道人叹了口气,看着自己这表侄女,目光里流露着万般情感,一时也说不清是疼惜还是可怜:“也并不是只有金钱、权利才是一个人眼中的利益。”
“姑姑,人做事都有自己的目的,不是么?”
刘姣安走不出来的根由并不是看不明白,却偏偏是看的太明白……不敢对世间和世人有太多额外的祈盼。
望出去,窗外的云早就不是方才两个人进屋时候的模样。山间的风吹起云,流淌在天边。
“是啊,即便是父母也会有自己的利益和目的,又何况是外人。”乘安道人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劝慰这个太聪明的表侄女。
“聪明反被聪明误”,或许不只在有意算计的人身上才能体现出来,纯粹到了一定程度,却被命运捉弄时,俱是一样。
长云不敢遮青山,太阳散出的金光倒是在傍晚来临前,将一道五色虹挂在了两座山峰之间。
“儿啊,我们当然有自己的目的。”一桌子的菜,没有多少是凌霄亲手做的,程母舍不得刚才认下的女儿操劳,“你那心上人,无论是为情志还是为了你的青春貌美,也都是他的目的。”
张殊文的俸禄总会寄送一半来给凌霄。
每每收到张殊文的信,凌霄总会亢奋半日,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上面也没有提起准备二人婚事的计划。
久而久之,凌霄也会失落。
“娘同你父亲思来想去,有一事还是要同你说……”
“娘尽管说。”
信上提起彩礼之事,说是等到婚礼之时,先将凌霄接到京城去,如今凌霄想着的尽是二人的未来。
“张殊文在京城,若是只靠着俸禄,他连人际都无法打点。”
“如此我便不应该……”看着桌面上的银子,凌霄愈发觉得如今自己似乎更配不上清清白白的张殊文了。
京城炙手可热的新科状元郎和一个十余年在教坊里的歌女——凌霄知道,自己对于张殊文来讲,无非是一个什么也帮不上的花瓶。
如果抛去当初那些所谓的情谊,自己便什么也不是。
“娘,我拖了殊文的后腿。”
“若不是念着当年的情谊,殊文就可以娶他老师家的小姐,又或是……那些对于他仕途有用的,配得上他的清白女儿家。”
“娘,如果没有这份情谊,我……”
“娘眼中你没有什么配不上他的。”程母让凌霄自顾自的表达了许久情绪,终于还是听不下去后者这般自轻自贱。
“且不说如今你先兄为陛下亲自追封,便说你自己也是配得上那张殊文的。”
“当初是他心甘情愿把钱花在了教坊,若没有你,他哪里还能有机会进京赴试?”
自己原本也是心甘情愿的帮了他,到了母亲这里,自然又倾向了自己。
“娘……”
程母拉过凌霄的手:“娘想和你说的并不是你让他在京城难过了,而是他在京城能够拿到手里的钱远不止他口中这些俸禄。”
“这一半的俸禄他又在给你的信里强调了一遍遍……儿啊,你要记着人是会变的,你同他之间未曾见面的这半年,你也不知如今的他到底如何。”
听着母亲的话,凌霄沉默了下来。
“京城那个地方不像是我们这乡里,勾心斗角,是很容易改变一个人的。”
“更何况,儿啊,你想想……你就真的能够看得清过这个人么?”程母一字一句都是为了自己这个义女做考虑。
凌霄不是听不进去的人。
“娘,女儿明白。”
身边每个人都在告诉自己,所谓的情感无非是一时之事,凌霄没来由的觉得口中传来一阵苦涩。
刘姣安同自己说过刘父刘青显当年是如何在祠堂当中发下誓言,凌霄也亲眼看见了刘家的盛衰。
教坊妈妈身上……也一定发生过什么。
离得近点时候,凌霄觉得妈妈是用压迫来逼自己作她的摇钱树。离得越来越远,凌霄不由得从母亲这里感受到妈妈那里也曾有过的细腻——有些事离得越远看的越明白。
“娘,娘你尽管放心。”
“女儿不会让娘和父亲为女儿伤心的。”
凌霄不知道一个男人负了心都会做什么,只是话本里、戏台上说:这样的男人会杀死自己曾经信誓旦旦说过要保护的心上人,作为给新人的“投名状”。
这样的男人当真会有人敢爱么?凌霄想起自己听说这些故事的时候,只觉得不合理。
身边睡着这样一个抛弃糟糠的男子,难道“新人”就睡得下?难道就不怕自己成为下一个“投名状”?
又或者像是母亲说的那样:这些人都有自己的目的?
凌霄也很聪明,可有些事本就是想不明白的。就像是如何爱上了张殊文,又如何一心的投在这个男人身上,要凌霄自己去回忆,也是回忆不起来的。
天边的云未必是同一片,可天是同一片天,日月星光是同样的日月星光。三光之下,各有愁情。
“你还不回京去么?”手里的笔一顿,管殷抬起头来看着不远处无聊至极的人,“在这里也做不了什么。”
“如今也没有什么好做的,回京去也没有位置,倒不如这里自在。”
程衡依旧像是刚才来到这里时一样,在一旁的架子上随便的翻找着,无聊的时候拎出来一本读一读,不一会又重新放了回去。
“你如今讲课倒是愈发的得心应手了……难道你不想要多讲一些属于我们那个时代的想法给他们么?”
“我之前也看过一些古言小说,很多作者都会写进去一些女帝之类的故事,有或者女主去做什么女学,给他们讲些男女平等之类的。”
程衡忽然把话题跳到了管殷身上。
“你难道不想给他们讲讲么?”
“我记得那些文被夸成什么女性意识觉醒之类的……你不想让凌霄和刘姣安那种悲剧少发生些么?”
时间过去了很久,程衡依旧没有改变过一开始的想法——总想做出积极的改变。
“改变当然好,但你不怕被当成疯子抓到衙门里面审么?”
艺术生的思维终究还是太浪漫了,管殷叹了口气:“你总要考虑这个时代它的经济发展如何了,它的统治者又是什么态度,以及这些人拥有了先于这个时代的思想,又会遭遇什么。”
“也是。”手里的书已经熟读能诵,随手甩回书架上,程衡无聊的撇了撇嘴,朝着管殷走过来,“没想到高考之后还会有一下子被这么多内容的时候。”
“如果能回去,我宁可重读高中。”
“真重读高中你就不这样说了。”管殷耸了耸肩,玩笑道,“倒不如想想你当初上高中的时候说过什么'宁可'。”
两个人的话看似跳跃,其实对于对方到底在想什么都心知肚明……
“如今刘家也不在了,到底怎样才能回去?”程衡终于还是憋不住了,一把扯过管殷手里的笔,放在一边,“你难道不愁么?”
“这一遭,难道就是这样毫无目的的么?”
管殷白了程衡一眼,重新拿起被后者放在笔架子上的笔,继续着手下的工作:“人生什么时候能处处是目的了?又什么时候能事事有想要的结果了?”
“那总也该有个……”
“目标?”管殷截下了程衡的话。
程衡点了点头。
“有目标又不一定就要有结果。”
程衡摇了摇头。
管殷无奈,终于还是把自己手里的笔放了下来:“就像是你去爬山,你一定有目的么?”
“爬上去。”
“那是目标,不是目的。”
“那什么是目的?”程衡不明白管殷的意思。
“看云,看树,看石,看人……看自己。”管殷并没有不耐烦,继续说了下去,“可你一定能爬上去么?”
“不一定。”
“那你也不一定能看到想看的云,想遇到的人,想了解的自己。”
“失望,是爬一座山最常见的结果,不是么?”
程衡点了点头。
青山遮住骄阳,窗外的天色暗下来了。两个人谁也没有再说话,程衡坐在一旁挑着灯,管殷坐在桌前忙着……
星月攀上夜空,院子里四方的天井圈出一片有限的天。
天上墨蓝色的云轻轻慢慢的划破星月,没有什么七星连珠就能穿越回去的传言,两个人剩下的,便是无尽的等待,和尽力活好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