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早已凉透的茶水,没有再泛起一丝涟漪。
徐仪华缓缓将茶杯放回桌上,整个动作,沉稳而又从容,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过。
她重新坐下,那张雍容华贵的脸上,惊惶与担忧已经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凝重与决断。
这才是那个从尸山血海的洪武朝走来,陪伴永乐大帝南征北战,母仪天下数十年的徐皇后。
“我知道了。”
她看着朱芷容,只说了这么一句。
朱芷容心中一紧,却不敢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等着自己母亲的下文。
徐仪华没有让她等太久。
“宫外的事情,我管不着,也管不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但在这后宫之内,我可以保证,绝对不会有人,去拖你们的后腿。”
“无论是皇后,还是那些哭哭啼啼的命妇,我都会替你们看着。”
“你们只管放手去做。”
这番话,无异于一张护身符,一道最坚实的屏障。
朱芷容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彻底落了地。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自己的母亲,郑重地磕了一个头。
“娘,女儿替皇兄,替夫君,谢母后成全!”
……
夜色深沉。
凉国公府的书房,依旧灯火通明。
当朱芷容将徐仪华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述给蓝武时,即便是他,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太清楚,后宫对于一场自上而下的改革,意味着什么。
宋时的王安石,何等雄才大略,变法之初,声势何其浩大,最终却为何会落得个黯然收场的结局?
其中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便是来自后宫的阻力。
高太后垂帘听政,一纸诏书,便将王安石十年心血,尽数废止。
礼法治国的时代,皇帝可以杀伐果断,可以不惧天下人的非议,但唯独对自己的母亲,无可奈何。
一个“孝”字,便是套在天子头上的紧箍咒。
甚至在原本的大明历史上,到了中后期,皇权衰落,后宫虽然在史书上不起眼,但其实在其中同样也是起着极其大的作用的。
从弘治朝开始,后宫几乎已经成为文官们钳制皇帝的一把利器了。
正德皇帝为何要建豹房?
嘉靖皇帝为何要躲进西苑,二十年不上朝?
真的是因为他们沉迷享乐,荒唐无度吗?
不尽然。
更深层的原因是,那座象征着至高皇权的紫禁城,对于那时的皇帝而言,已经不再是一个可以安枕无忧的家。
后宫,已经不是皇帝的后宫。
皇帝在那里,甚至连最基本的安全感都没有。
但如今不同,如今终究还是洪熙朝。
如今的大明也并没有经历土木堡之变。
永乐大帝的余威尚在,大明皇帝的权威,依旧无可动摇。
唯一有能力,也有资格改变这一切的,只有皇太后徐仪华与朱高炽的皇后。
现在,她们都站在了自己这一边。
所有的后顾之忧,在这一刻,被彻底扫清。
蓝武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着外面深邃的夜空。
一场更大的风暴,可以毫无顾忌地,席卷整个大明了。
……
时间,就在这压抑而又血腥的清洗中,飞速流逝。
洪熙元年的日历,很快就被彻底翻了过去。
京城那场被蓝武命名为“洪熙第一大案”的反腐风暴,非但没有因为新年的到来而有丝毫停歇,反而愈演愈烈。
其席卷的范围,也开始从京城的六部九卿,迅速向着整个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快速蔓延开来。
北镇抚司的诏狱,早已人满为患。
无数曾经在地方上作威作福,被百姓称为“土皇帝”的官员,被一纸公文,从千里之外,押解进京。
落马的官员,越来越多。
从布政使、按察使,到下面的知府、知州,乃至县令。
空出来的职位,自然也越来越多。
吏部的衙门,成了整个京城最繁忙的地方。
吏部尚书蹇义,以及他手下的几位侍郎,几乎是连轴转,每日都要处理堆积如山的官员任免文书。
这一日,吏部一名负责整理归档的年轻主事,在连续熬了三个通宵之后,终于撑不住了。
他揉着酸涩的眼睛,端起旁边已经凉透的茶水,猛灌了一口,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就在这时,他的动作忽然一顿。
他看着自己刚刚整理好的一份名单,那是一份即将外放地方,填补空缺的新任官员名单。
一开始,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此刻,或许是精神极度疲惫之下产生的某种错觉,他总觉得这份名单上,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他鬼使神差地,从旁边那几乎要堆到房梁的故纸堆里,翻出了几个月前,甚至半年前的任免档案。
一份,两份,三份……
他翻阅的速度越来越快,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
终于,他停了下来。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面前摊开的十几份,横跨了大半年的任免文书。
一个个他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如同鬼魅一般,反复出现在这些本该毫无关联的档案之上。
新任河南布政使,于谦,科学院第三届,优等毕业生。
新任山东按察使,王翱,科学院第二届毕业生。
新任应天府尹,周忱,科学院第一届毕业生。
新任广州知府,李时勉,科学院第三届毕业生。
……
这份名单,越拉越长。
从朝堂中枢,到封疆大吏,再到地方要员。
这些被蓝武以雷霆之势,强行推上高位的新贵们,他们的出身,履历,派系,各不相同。
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有着一个共同的,此前从未有人在意的身份。
科学院。
这名吏部主事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不远处那间紧闭的,属于吏部尚书蹇义的公房。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这位深受新皇与凉国公信赖,如今权势滔天的吏部天官,蹇义。
他同样也是,科学院,第一届的学员。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似乎……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