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二一九年,始皇帝二十八年春。
春寒料峭,咸阳宫的飞檐斗拱下,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压抑。
寡妇巴清病逝的消息已过去数月,皇帝在最初的抚恤恩诏之后,再未于朝堂上提及这位曾倾囊助国的妇商。
唯有近侍赵高那双藏在谦卑笑意后的眼睛,看得分明——陛下夜召国师萧烬羽入兰池宫密谈的次数,是越来越密了。
这一夜,兰池宫内烛影摇红。
嬴政刚行完一轮“灵气导引”,面色红润,眼底却沉淀着化不开的墨色。
他指尖划过巴郡太守呈上的葬礼详录帛书,玉案发出沉闷的叩响。
“国师,”皇帝的声音平缓无波,却比怒斥更令人心惊,“清夫人去时,可还安详?”
萧烬羽垂首立于丹墀之下,心如同被冰线提着的棋子。
那日他动用“器物”采集巴清意识的细微举动,果然被郎官密报了上来。
他面上不显山露水,语气温和得如同春夜暖风:“回陛下,夫人走得甚是平静。臣以昆仑安魂咒助其神魂归于天地,只可惜……终究未能逆天改命,护其长存。”
他将那惊世骇俗的纳米技术,轻描淡写地裹上一层方士的外衣。
嬴政的指节无声地收紧。
密报中那不明金属器物触及巴清额间、微光流转的画面,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这绝非卢生、侯生之流故弄玄虚的手段。
眼前这人,无族无眷,形影孤清,连个可拿捏的软肋都寻不到,偏偏身怀鬼神莫测之能。
像一捧清水,看得见,捞得起,却总从指缝溜走,留不下半分痕迹,反而让人疑心那水底是否藏着噬人的幽暗。
“哦?功亏一篑?”嬴政倏然抬眼,目光如淬了冰的利刃,直刺向萧烬羽,不肯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波动,“朕怎听闻,清夫人临终含笑,宛若解脱。国师这‘安魂咒’,倒是别致得很。”
这话语,是试探,更是敲打,如同在深渊边投石,既要听那回响深浅,又恐惊醒了其中蛰伏的巨物。
萧烬羽眉眼低顺,应对得滴水不漏:“夫人心性豁达,早参透生死。臣之微末伎俩,不过是令夫人少些尘世苦痛,走得安详些。天地轮回,自有其法度,强求反易招致不祥。”
他四两拨千斤,既认了那“安魂”之效,又将“长生”之门轻轻掩上,堵住了嬴政可能追问的“能否为朕施为”。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开的轻响。
半晌,嬴政忽地朗声一笑,只是那笑意浮在表面,未达眼底:“清夫人一生巾帼不让须眉,得国师相送一程,也算善终。罢了,此事,揭过。”
他广袖一挥,似是真将此事抛却,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快——巴清那富可敌国的家业和盘根错节的影响力,终究是彻底落入了掌中。
至于萧烬羽身上的谜团,来日方长,他有的是耐心慢慢熬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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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后,琅琊台上,海风腥咸。
东巡銮驾至此,嬴政凭栏远眺万里碧波,那沉寂已久的长生妄念,再次如野草般疯长。
他对那些只会夸夸其谈的方士已生厌烦,但面对这浩瀚无垠的东海,心底那点虚妄的火苗,又被海风吹得明明灭灭。
时机巧妙,齐地方士徐福,经琅琊郡守引荐,得以面圣。
此人年约四十,面容清癯,一双眼珠却活络异常,行礼时声音洪亮,带着刻意讨好的谄媚:“草民徐福,叩见皇帝陛下!夜观天象,见东方紫气冲霄,蓬莱仙山隐现祥光,特来敬献海图!”
他呈上的海图笔触精细,三神山方位标注分明。
嬴政览图,未露喜恶,目光却斜睨向一侧静立如松的萧烬羽:“国师源自昆仑,见识广博,且观此图,虚实几何?”
徐福是何等伶俐之人,立刻转向萧烬羽,腰身弯得更低,话语里满是恭维与撇清:“久仰昆仑仙师乃世外真仙,能呼风唤雨,通晓阴阳。徐福一点粗浅见识,若能得仙师点拨,真真是祖上积德!”
他既将萧烬羽捧得极高,又暗示自己与这等“高人”并非同路,在皇帝面前划下微妙界限。
萧烬羽心中清明如镜,徐福这等史上留名的投机者,心思九曲玲珑。
他身为时空过客,深知徐福东渡的历史轨迹不容干扰,便顺水推舟,语气淡漠中带着一丝缥缈:“陛下,徐先生所言,并非全虚。臣观此图方位,大致不差。东海深处,确有灵机汇聚之地,或存仙缘。”
他话锋微转,带上些许玄奥意味:“然仙道渺茫,非具大毅力、大诚心者不可企及。徐先生有此宏愿,勇气可嘉。只是……”
他目光似无意般扫过徐福,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压迫,“沧海横流,凶险莫测,更需谨守本心,顺势而为,方能善始善终。”
此言听似勉励,实则警告,提醒他莫要信口开河,玩火自焚。
徐福脊背一凉,立刻躬身称是,态度愈发谦卑谨慎,不敢再有半分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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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琅琊台顶,祭海大典。
祭坛由萧烬羽亲自布置,青玉为基,暗合青龙之位;鲛油长明,灯火幽蓝如鬼魅。
徐福获准在旁协助,眼见萧烬羽手法玄妙,器具皆非凡品,心中那点攀附与侥幸被彻底压下,只剩下满心的敬畏。
典礼当夜,海风骤急。
嬴政身着玄黑冕服,步上高坛。
萧烬羽立于坛心,手持玉圭,诵咒之声清越。
待咒语至巅峰处,他广袖猛然一拂,暗中向隐于无形的沈书瑶发出指令!
霎时间,沈书瑶操控纳米单元几近过载,疯狂攫取海面水汽,精准折射清冷月华!
坛周八十一面玄色旌旗无风自狂舞!
海面之上,一条鳞甲狰狞、长达数丈的龙形光影破浪而出,于惊涛间翻滚腾挪,虽只存息片刻,却已引得台下百官军士骇然跪伏!
龙影消散处,点点星辉又凝聚成三座仙山幻影,云雾缭绕,恍若仙境临世。
“神龙显圣!仙山降世!”徐福第一个五体投地,声音因极致的震撼与狂喜而扭曲变调,“陛下圣德感天,降此祥瑞啊!”
他这嘶喊,半是被眼前神迹慑服,半是被萧烬羽这通天手段彻底折服,再不敢生出半分异心。
嬴政死死盯着那渐次消散的光影,胸口剧烈起伏,这景象远比任何方士的空口白话更具冲击!
他猛地扭头看向祭坛中央的萧烬羽,只见对方神色淡漠,仿佛方才只是拂去衣上微尘。
联想到巴清临终那诡异的“安魂”,一个念头如惊雷炸响:此人之能,已非方士之流,近乎妖鬼!
祭典终了,嬴政对萧烬羽的赏赐厚重无比,言语间却少了往日的几分随意,多了几分深藏的忌惮与审视。
徐福则对萧烬羽敬若神明,言行举止无不透着小心翼翼的恭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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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岭南急报抵营。
百越叛乱,军情告急。
嬴政眉宇间戾气骤升,正要发作,萧烬羽却适时开口,声音沉稳,却带着洞悉天机的玄妙:
“陛下,臣昨夜祭海归来,观星象有异,南方荧惑光芒大盛,其气与岭南地脉隐隐相连。此恐非寻常兵戈之祸,似有上古遗存之物,因时局动荡而气机外泄,扰动山川灵枢所致。”
他将一场实实在在的军事叛乱,巧妙地与玄乎的“地脉”、“古物”勾连,精准地搔到了嬴政此刻最痒处——刚刚见证“神迹”的皇帝,对这类玄异之说的信任,正达到顶峰。
“以国师之见,该当如何?”嬴政眸色深沉,看不出喜怒。
萧烬羽迎着他的目光,缓声道:“或需遣一心腹能臣前往,一则抚平地气,消弭兵祸;二则探寻那古物下落。若幸而得之,于陛下……延年永寿,稳固社稷,或大有裨益。”
他再次将具体行动与嬴政梦寐以求的长生和权柄牢固捆绑。
嬴政沉默不语,目光在萧烬羽平静的面容和岭南急报之间反复巡梭。
侍立一旁的赵高,眼皮低垂,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阴鸷,他直觉这国师又在下一盘看不见的棋,却抓不住丝毫错处。
琅琊台的海风带着咸湿气息扑面而来。
萧烬羽知道,通往更深远布局的道路,又被他不动声色地撬开了一线。
而秦始皇心中那棵由恐惧与贪婪交织浇灌的种子,已然悄然扎根,静待破土疯长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