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天气放晴,一轮红日破云而出。
队伍整装出发,继续向西而行。
为了保证祁让的安全,沈长安提议两队人马合并起来,结伴而行。
他给了祁让一副玄铁面具,又给他编造了一个假身份,和晚余说自己在驿馆偶遇了外出公干的陕西都指挥使齐策家的大公子。
因自己和齐策同为镇守西北的武将,关系还算不错,此番遇到他家公子,少不得要照应一番,大家结伴同行也更加安全。
晚余昨晚几乎一夜没睡,精神不济,便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让他自己看着办就好。
沈长安又说,齐大公子的脸在战场上受了伤,长年戴着面具,性情也有些古怪,叫她心里先有个底,万一后面见到,也好知道如何应对。
晚余不疑有他,就答应说自己知道了。
反正自己坐在马车里,轻易不下车,便是偶尔见到了,不过点头打个招呼的事,对方性情容貌和自己也没什么关系。
就是梨月年纪小,突然见到一个戴面具的人,不知道会不会被吓到。
这样想着,她就和梅霜紫苏交代了几句,让她们小心一点,尽量别让梨月撞见那个人。
因着晚余涨奶的情况时常需要医女看顾,沈长安不方便再和她同乘马车,接下来的时间便骑马跟在马车外面,和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如此既可避免听到里面的动静让她尴尬,又可以在她有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
祁让带着面具,以齐大公子的身份,和沈长安策马并肩而行,偶尔交谈几句,比起昨日单独赶路时的沉重心情,状态明显好了很多。
沈长安实在是一个情绪稳定的人,无论是谁,都能在他这里找到心安的感觉。
为防祁让的声音被晚余和梅霜紫苏听出来,沈长安还特地给他服用了一种可以改变声线的药。
这药是军中刺探敌情时的常用药,吃了会让人的声音变得沙哑,对身体没什么损伤。
一天下来,平平安安,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在双方刻意的避让下,晚余和梨月也没有和祁让打上照面。
夜里仍旧投宿在驿馆。
这个驿馆的驿丞是个很会左右逢源的人,得知沈长安的身份后,忙前忙后不亦乐乎。
见随行有女眷和孩子,本能的以为是沈长安的妻儿,无比殷勤地要给他们一家三口开一间大套房。
沈长安回头看了一眼,没见着祁让,猜想他应该是躲起来了,就对驿丞道:“这位娘子姓余,她们母女二人是本官行路途中救下的可怜人,你给她们单开一间房,另外再开两间相邻的房间,本官和齐大公子一人一间,其余人如何安置,你与本官的亲随沟通即可。”
驿丞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顿时尴尬不已,连连道歉,请沈长安不要见怪,又夸他宅心仁厚,侠义心肠,是爱民如子的好官。
沈长安懒得理会,让紫苏和梅霜跟着驿卒带晚余上楼安置。
目送着晚余上了楼,一回头,祁让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身后,面具后的凤眸幽幽望着他,看不出什么情绪。
驿丞又叫了一个驿卒来,让他领沈长安和祁让上楼,说自己稍后会让人把饭菜送上去。
沈长安说自己和齐大公子一起用饭,让他把饭菜送到自己房间,另外再给余娘子送一份适合病人和孩子吃的饭菜。
祁让见他思虑周全,滴水不漏,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单论做丈夫的话,可能沈长安确实比他更合适吧!
他似乎能理解晚余一直以来的执着了。
任凭哪个女孩子在年少时遇到一个如此优秀,又对自己百般呵护,无微不至的少年郎,大概都会一辈子念念不忘吧!
相比之下,自己在她面前所用的全是强硬手段。
倘若没有沈长安在前面做对比也就算了,曾经被沈长安那样温柔以待过的她,还如何能接受自己带给她的狂风暴雨呢?
祁让不免沮丧,吃饭的时候,饮了几杯酒,便借着酒劲儿问沈长安:“你恨过朕吗?”
这话问的,沈长安实在没法回答,只能恭敬道:“臣不敢。”
“别来这些虚的,朕想听你说实话。”祁让循循善诱,“你只管说,不管你说什么,这些话的时效都仅限今晚,朕睡一觉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沈长安笑起来:“皇上这是哄臣玩呢,臣又不是三岁小孩儿。”
“不骗你,真的。”祁让神情认真,幽深凤眸染了酒意,看起来雾蒙蒙的,比平时少了些锋芒。
沈长安仰头喝下一杯酒,星光似的眼眸变得悠远,仿佛穿透时空看到了过往的年岁。
“皇上还记得前年臣出征瓦剌的事吗,军报送到南书房时,臣正好进宫面圣,其实那天,臣原是得知皇上封了晚余为江采女,一怒之下进宫找皇上要人的,臣当时是真的好恨,想造反的心都有了。”
“嗯?”祁让神情一凛,酒杯不轻不重地搁在桌上,天子威压瞬间弥漫开来:“好你个沈长安!”
“皇上别恼,听臣把话说完。”
沈长安并不慌张,又给他倒了一杯酒,淡定地接着往下说,“臣当时从家里出来时,军报正好送到家门口,臣一心想着进宫找皇上要人,看都没看一眼,臣甚至想,这个江山,已经不配臣为它浴血奋战。
可是当臣在南书房听到信使说边境三镇失守,那一刻,臣就知道,臣不得不辜负晚余了,也是在那一刻,臣终于明白,只要臣心里还有家国天下,臣这辈子都成不了反贼,造不了反。”
祁让深吸气,定定看他,万千情绪悉数藏于眼底。
沈长安苦笑一下,又接着道:“所以再恨又能怎样呢,难道要我为了儿女情长,弑君造反,陷万民于水火吗?
臣做不到,所以臣只能劝自己放下仇恨,甚至劝自己试着从皇上的角度出发,去思考皇上为什么会突然翻脸。
皇上当时明明已经答应好了放晚余出宫,并在前一天就出发去了皇陵祭拜圣母皇太后,为何又大晚上的从皇陵跑了回来。
虽然皇上没说,臣猜想这当中必有隐情。
而皇上之所以愤怒,是因为突然得知晚余和淑妃并非仇敌,晚余的哑症也是假的,是臣和徐清盏联合她们二人里应外合欺骗了皇上。
皇上身为帝王,被我们这些人蒙在鼓里,确实应该愤怒,皇上能忍住没砍了我们的脑袋,已经是皇恩浩荡。”
他停下来,冲祁让抱拳:“臣谢皇上不杀之恩。”
“你知道就好。”祁让闷闷道,“朕当时确实是对你们动了杀心的,可她爬上房顶,以性命要挟朕……”
回想那时情形,祁让百感交集,仰头又喝下一杯酒,满腹的话语都伴着热辣辣的酒液咽回了腹中。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如今再回头去想,当时的愤怒,当时的疯狂,都化成了一声唏嘘。
沈长安也仰头喝下一杯酒:“可能臣心里的这些想法,说出来会被人嘲笑无能,自己心爱的姑娘被别人抢走,还要给别人找理由,实在太窝囊,太没种。
然而,奔赴边关的路上,臣的确是靠着这样的想法,才能压下心中愤恨,才能克制住杀回京城的念头。
后来到了战场上,臣也是靠着这样的想法,才能全身心地投入战斗,一鼓作气击退瓦剌,否则的话,臣根本坚持不下去。
再后来,太后的人直接找到了战场上,说晚余被烧死在了冷宫,臣若非想着皇上情有可原,想着不能成为乱臣贼子让晚余失望,臣就真的动摇了。”
祁让听他提到太后,感觉这个称呼好遥远,远到他已经快要记不起,那个最终被他秘密处决的女人长什么样子了。
他怔怔一刻,才幽幽道:“那天晚上的事,朕没有和任何人说过,既然你今天说到了这里,朕也不妨和你说句实话。
朕之所以不顾所有人反对去皇陵祭拜圣母皇太后,是因为朕不想留在宫里看着晚余离开。
朕当时确实下定决心要放她走的,朕怕自己会反悔,所以才提前一天去了皇陵。
后来,朕收到一封密信,说朕被你们骗了,朕才会连夜回宫。
朕起初并没有全信,直到在永寿宫的殿门外,听到她们两个的对话,才知道自己被骗得如此彻底。
朕当时的确很愤怒,已经无心理会是什么人在背后搞鬼,后来齐若萱吊死在冷宫里,朕才开始反应过来。”
他叹了口气,双手捧住脸搓了两下:“说出来你可能也会骂朕卑鄙吧,当朕知道那是太后在背后搞鬼时,朕除了生气,内心深处竟还有一丝窃喜,朕想着,不管怎样,至少江晚余这回真的走不成了,朕,真的舍不得她。”
“……”
房间里陷入长久的沉默。
最终,沈长安把酒满上,和他碰了一下:“臣能问问,皇上为什么非她不可吗?”
“为什么?”祁让端起酒杯,微微眯起凤眸,思绪飘回到那个遥远的冬日清晨,晚余被精心打扮成江晚棠的模样,跟在江连海身后走进了他的视线。
她虽然和江晚棠长得有几分相似,但他一眼就能认出那不是江晚棠。
江晚棠是富贵窝里养出来的,明艳张扬,又带着几分娇气。
而晚余虽然被强行打扮成她的样子,跪在地上的单薄身子却在瑟瑟发抖,如同开在冰天雪地里的野花,明明经不住寒风的摧折,偏还要强撑着最后的坚强,不肯让人看出她的脆弱。
他一下子就想起了死在冷宫里的母妃,进而想到了自己,心说她其实也和自己一样,是一个被亲爹厌弃坑害的人。
他看得出来她不想留在宫里,可江连海送她进来是带着目的的,如果她最终没能留在宫里,回去肯定没有好下场,江连海指不定会怎么磋磨她。
他看着她单薄的身躯,低垂着的脖颈那样纤细,仿佛一只手就能折断。
他这个冷血心肠的人,前不久才血洗了自己所有的亲人,却在那一刻,对一个和他毫无干系的女孩子起了怜悯之心。
他想,让她留下,起码能保住她的小命,还能借此麻痹太后和江连海。
他当时刚把皇位抢到手,最要紧的是先稳住局面,既然太后和江连海都认为他爱慕江晚棠,还巴巴地给他送来这么一个替身,那他不如将计就计,让所有人以为就是这样。
虽然他为了作戏,不得不对这姑娘疾言厉色,但至少能保她性命无虞。
他自以为想得周全,只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一时刻的沈长安,正在兴冲冲地赶往江家提亲。
“朕不知道,朕真的不知道……”他说,“如果当时朕知道她心有所属,朕一定不会把她留在宫里,毕竟那时候……”
“毕竟那时候,朕还没有对她动心。”
沈长安灌下一口酒,把满口的苦涩一同咽下:“皇上是什么时候开始动心的?”
“什么时候?”祁让眯着眼睛想了想,“大约就是从那个雪人开始吧?”
“雪人?”沈长安疑惑皱眉。
“对,雪人。”祁让说,“那年冬天,临近母妃的忌日,下了好大一场雪,朕思念母妃,就去了一趟冷宫,朕和母妃说,她已经很久没有来朕的梦里,如果她泉下有知,请她回来看看朕。
好巧不巧的,朕从冷宫回去时,正好看到她和几个宫女在殿前广场堆雪人,那个雪人,和母妃曾经给朕堆的一模一样。”
“……”沈长安张着嘴,竟是无言以对,半晌才道,“后来呢?”
祁让说:“后来,雪化了,雪人没了,朕心情很不好,总是发脾气,所有人都不知道朕为什么发脾气,只有她偷偷给朕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雪人。”
“朕知道,她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哄好朕,让大家都好过一点,不必时刻提心吊胆承受朕的怒火,可是,从那时起,朕已经不能再把她当成可有可无的人……”
沈长安再度无语,除了感慨造化弄人,不知还能说什么。
如果晚余知道,她日后所有的苦难,都源于那一个雪人,她心里又该是什么滋味?
“其实不仅是那一个雪人。”祁让说,“翻过年的夏天,南方闹洪灾,朕茶饭不思,她还亲手给朕做了一碗清汤面,那面也和母妃当年做的一模一样。”
“清汤面本就一模一样。”沈长安忍不住道,“像那种没滋没味的面,谁做都一样。”
“可她在碗底放了一只荷包蛋,朕吃到最后,才想起那天是朕的生辰。”
祁让朦胧的醉眼映着灯火,往昔如梦幻在他眼底闪烁:“朕从来不过生辰的,朕的生辰除了孙良言没人记得,她是唯一的一个。”
“……”沈长安哑然看着他,只觉得可悲可叹又可怜。
谁能想到,他堂堂一国之君,竟然会因为一碗没滋没味的清汤面,而疯狂喜欢上一个姑娘呢?
是命运捉弄,还是月老绑错了红线?
这纠缠不休的七年,究竟谁对谁错,谁又能分得清呢?
“不早了,皇上早点歇息吧!”他说,“不管怎样,皇上今夜总算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从今往后,该放下的就放下,该释怀的,就释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