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声音?!”
王有田手中的牌“啪嗒”掉在桌上,脸上的醉意瞬间褪去,只剩下惊疑不定的惨白!
“好像是…谁在打更?”
“妈的!听着怎么有点瘆得慌!”
“从乱坟坡的方向传来的……”
“……”
拍桌上的数名村壮纷纷停下动作,僵在原处,一张张脸全都望向了乱坟坡方向,连戏台上那两个唱阴戏的戏子也停下了唱腔,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浓稠的黑暗,如同泼墨般迅速沉降。
蓝黑色的鬼雾,好比决堤的洪水,从乱坟坡深处汹涌而出,冰冷,无声,迅速,势不可挡,顷刻间,便吞噬整座村庄!
唯有乱坟坡下,一座窝棚得以幸免…
那蓝黑色的浓雾首当其冲翻涌而至,眼看就要吞没窝棚之时,那株栽在小喜坟前的枯柳…那株毫无生机的死木…开始抽枝,迅速发芽,生发出绿茵茵的光芒。
那光芒并不强烈,却如同一层薄薄的、流动的轻纱,悄然笼罩了整个窝棚及周围一小片范围!
鬼雾撞上这层绿茵茵的光晕,如同撞上无形的礁石,竟被轻柔地推开、分流,无法侵入分毫!
枯槁的柳枝,在那绿茵茵的光芒中,肉眼可见地焕发生机,抽出越来越多的嫩绿欲滴的新芽!
“呜…汪汪!汪!”
小黄从睡梦中惊醒,冲着窝棚外汹涌而来的鬼雾狂吠!
它浑身的毛发炸起,喉咙里滚动着充满威胁与恐惧的低吼!
宋老蔫随后掀开门帘出来,眼前,那绿光莹莹的景象让他瞬间僵立。
他的独眼,惊愕地看着那株焕发生机、散发出淡淡光晕的枯柳,继而看向柳树下那堆沐浴着迷蒙光晕的坟……
“汪汪汪——!!”
小黄的吠叫越来越失控,宋老蔫的注意力被强行拉过去,他顺着小黄狂吠的方向盯去!
在那翻涌的、蓝黑色的浓稠鬼雾中…他看到了!
一个僵硬、冰冷、散发着浓郁死气的高大身影,正一步一步,从乱坟坡深处走来!
那身形,那轮廓…隐约不清,却又刻骨铭心!
王金水!
砰…砰…
沉闷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王金水身上的衣服,换成了一身暗蓝色的、像是古代的某种官服。
他的脸部遮挡在官帽的阴影底下,腰间一个漆黑的梆筒,长着尸斑的手里拿着一根梆锤…梆!
那空洞的梆子声再次响起,绿茵茵的柳树光晕波动,像是涟漪一般荡漾开来。
宋老蔫如遭雷击!
整个人如同瞬间被冻结,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彻骨!
他记得清楚!
那个外乡人拖着王金水进乱坟坡时,王金水像条死狗一样,那状态绝无生还之理!
可现在…他却“活”了过来!
以一种比死亡更恐怖的方式…
“活”了过来…
“……”
绿茵茵的柳树枝条无风自动,散发出柔和的光晕,形成一道涟漪一般的屏障,将宋老蔫、小黄和窝棚护在其中,也将那鬼雾中行走的恐怖身影隔绝在外。
王金水那空洞的目光,似乎扫过柳树的光晕,却没有丝毫停留,一步一步、僵硬而冰冷地,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
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他走过之后,他的身后…还拖着一口沉重的、朱漆棺材!
哗…哗…!
棺底在坟坡泥地上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留下一道深刻的拖痕…
他就这样拖着那鲜艳而又沉重的朱棺,僵硬而又沉闷的路过柳树的光晕外面,逐步消失在了蓝黑色的粘稠鬼雾中。
宋老蔫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他靠着那株散发绿光的柳树,缓缓滑坐到小喜的坟前。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
这一夜,芦岗村化作阴墟。
这一夜,上吊的狗奴,化作了索命的红衣厉鬼。
这一夜,村子里所有活着的、麻木的、作恶的、苟活的…全部都被拖入了永恒的沉沦,全部化作了鬼。
唯有乱坟坡上,茵茵绿柳笼罩的一片范围,幸免于难。
阴冷的风,吹动宋老蔫已经花白的乱发。
他还僵坐在原地,那颗独眼死死盯着王金水消失的方向,又猛地回头,看向那株生机初显、绿光莹莹的柳树。
最后,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落回了柳树下…落回身旁…落向小喜安眠的那堆黄土。
一个近乎荒谬、却又带着致命引诱的念头,如同破土的芽,在他死寂的心田中滋生,不可遏制的蔓延!
“如果…如果王金水那个畜生都能‘活’过来…能从乱坟坡深处走出来…”
宋老蔫无意识的手指,深深地抠进了坟前冰冷的泥土里。
颤抖着,他猛地撑起身子!
拖着那条木腿跑回窝棚,取出了那把磨得锃亮的锄头,还有铁锹!
一种混合着极度的渴望、恐惧和不顾一切的疯狂,驱使着他,让他想要立刻做点什么!
哗…!
风,吹过。
绿茵茵的柳条,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般的凉意。
那绿芒,温柔地洒落在他身上,他高高举起的锄头,停在了半空。
一种迟来的犹疑,冷不丁攫住了他。
这突然焕发生机的柳树…这绿光…它们守护了这里,似乎与坟下的小喜息息相关。
贸然挖开…会不会破坏了她?
小喜…她又是否愿意以那种姿态‘活’过来?
万一没有成功…小喜…还能回来吗?
“梆——!”
又一声空洞、沉闷的梆子声,从村子的方向传来,穿透浓雾,贯入耳膜,带着一种冰冷的,一种秩序的宣告,瞬间打散了脑中乱如麻的思绪。
宋老蔫浑身一颤。
他缓缓放下锄头,眼中的疯狂,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意味取代。
他拖着那条僵硬的木腿,扛着工具,一步一步,走向了窝棚后边…那片远离小喜、荒草丛生的地方。
那里,埋着那个…才被他从村外带回来的少女…妮奴。
坟土被粗暴地刨开…冰冷的草席被掀开。
少女苍白僵硬的脸,再次暴露在惨淡的夜色下。
宋老蔫面无表情,将刨出来的尸体,抱上那架破旧的板车。
这一次,草席没有裹上。
他推着板车,走向窝棚边缘,那绿光与蓝黑鬼雾泾渭分明的地方…浓稠的鬼雾如同有生命的活物,在边缘翻滚涌动,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寒意和死寂,大黄也呜咽着死死咬住了他的裤腿。
宋老蔫停下板车,又返回柳树下。
他折下几根散发着绿茵茵光晕的柳条,将柳条编成一股,紧紧缠在腰间,重新出发。
柳条的光晕,如同微弱的萤火,驱散了他身周,一小圈的黑暗与寒意。
他深吸一口气。
然后,他推动板车,义无反顾地踏入了那片蓝黑色的、翻涌不息的鬼雾之中。
小黄没有跟去,它停在柳树光晕覆盖的边缘,略显不安的凝望着宋老蔫佝偻的背影,凝望着那一圈微弱绿芒,在无边的蓝黑雾气中艰涩移动,渺小得如同大海中的一片树叶,随时会被巨浪吞噬。
很快,在视野中消失不见。
“……”
“笃…笃…笃…”
一条木腿发出的沉闷而规律的敲击声,在死寂无声的浓雾中回荡,车辙在凹凸不平的坡地上留下两道歪歪扭扭的痕迹,很快又被涌动的鬼雾无声地覆盖、抹平。
宋老蔫腰间的柳条,那绿茵茵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在浓得化不开的鬼雾包裹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光芒覆盖的范围渐渐缩小,冰冷的死气如同毒蛇,贴着光圈的边缘向内侵蚀……
四周是无尽的、翻滚着的浓雾,整座乱坟坡上死寂无声,唯有那“笃…笃…”的脚步声,和板车“吱呀…骨碌”的声响,固执地宣告着一趟没有目标的行程。
脚下的路越来越崎岖,乱坟坡深处,墓碑残破,荒草丛生,浓雾中鬼影幢幢。
宋老蔫的呼吸变得粗重,腰间的绿光已微弱如豆,几乎只能照亮脚下的方寸之地,冰冷的雾气如同针扎般刺入皮肤。
终于…
前方的视野陡然变化…一座灰白色、完全由巨大石块垒砌而成的轮廓,在浓重的鬼雾中悄然耸立,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与死寂。
走近了些…那是一座庙。
庙门…敞开着一个窟窿。
门洞之内,是一片深邃的、仿佛吞噬一切光线的绝对黑暗。
那黑暗并非静止,而是在极其缓慢地、如同浓稠的墨汁般无声流转着…
板车停在了石阶前。
宋老蔫看着那洞开的大门,看着门内的无尽黑暗。
他弯下腰,将那具僵硬的少女尸体扛在了肩上。
尸体很沉,带着生命的全部重量,与死亡的全部冰冷。
他拖着那条沉重的木腿,一步,一步,踏上了灰白的石阶。
每一步,木腿敲击石阶的声音都异常清晰,仿佛敲打在亘古的寂静之上。
空旷,渺小。
来到庙门口,面对着那吞噬一切的黑暗。
宋老蔫没有再看一眼肩上的少女,也没有任何的犹豫,只是用尽全力,猛地一甩!
少女的尸体,划过一道短促的抛物线,坠入那片深邃的、缓慢流转的黑暗之中。
没有溅起一丝水花。
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如同泥牛入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宋老蔫僵立在原地,死死盯着那片黑暗。
等了片刻,没有任何回音……
腰间的柳条,只剩下极其微弱的一丝绿意。
随后…彻底熄灭。
浓稠的鬼雾瞬间铺来,他猛地一个激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石阶,踉跄的扑向那架板车!
他推起车,头也不回地沿着来路狂奔,僵硬的木腿在凹凸的坡地上踉跄跑动,好几次都险些摔倒。
那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灰白石庙大门,在他身后越来越远,最终也被翻涌的鬼雾重新覆盖……
镜头缓缓抬升,
荒凉死寂的乱坟坡,一个渺小、佝偻、踉跄的身影,推着一架空荡荡的破板车,跌跌撞撞地逃离禁区,沿着崎岖下坡的山道,重新奔向那片绿茵茵的光芒笼罩的、唯一的孤岛。
浓稠的鬼雾在他身后翻涌合拢,仿佛从未有人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