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
一年。
又一年。
钟远在河西省整整待了三年。
三年前,他们从缅国回来后,吴江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把小陆还有李雨禾他们几个人的后事给全部处理完。
之后,吴江又领着王武他们这些人在河西省省城办了个公司,专门做押运。
孟山在后头多少给他们使了些力,吴江这公司办得很不错,王武他们那批人有了事做,也就在这省城安定了下来。
一年后,李瀚结了婚。
又一年后,又陆续有两个人结了婚。
到今年,吴江手底下那批人,已经有一多半都有了女朋友。
剩下那几个,也早就不再甘心是一个人,工作之余,都在忙着相亲。
唯独吴江,公司走上正规后,他就闲了下来,也不找女朋友,没事就喜欢去营区找钟远,一来二去的,没多久整个营区都知道那个不太爱说话,却总笑眯眯的钟教练有一个姓吴的朋友,三天两头往营区跑,一来就爱跟他们钟教练粘一块。
钟远看他跑得勤,有时候也会拉着他一起给那些年轻人上课。
后来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吴江成了吴妈妈。
不过,倒是没人敢喊他钟爸爸。
钟远也不在意,随着他们瞎起哄。
如今,三年过去,钟达在这也算是彻底站稳了脚跟,他没了任何顾虑,便打算出去走走。
吴江得知他要走,说什么也要跟着,还把钟达搬出来当了借口,说是受他所托,专门来看着他的,以防他这路上万一看上了哪个姑娘,就再也不回河西省了。
钟远哭笑不得,也懒得跟他斗嘴,就随他去了。有人作伴,也并非坏事。这几年,他身边闹腾惯了!
二人一路北上,边走边玩,到江川省时,已是一个月后。
二人在省城停留了一晚。
许明之早两年也调到了省城,但钟远并未联系他。
时过境迁,再见面,也不过是相顾无言。
不如不见。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赶去了月湖市。
虽然这清明节早就已经过了都差不多两个月了,可多年未归,总要去看看他们。
哪怕,他们或许并不欢迎。
小四的墓地当年在孔振东的安排下,买到了余光父母所在的那个墓园里。
这倒也好,给钟远省了事。
他先去看的小四。
墓碑上的那张照片,应该是孔振东找王永明他们要的。照片上的小四,比他记忆中的还要年轻鲜活一些,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仰着个笑脸,阳光而又单纯。
他在旁边蹲了下来,伸手在那张照片上轻轻抹了抹。
“周四?”吴江也跟着在旁边蹲了下来,一边掏烟,一边问:“这孩子抽烟吗?”
钟远心头的沉重,被他这话一搅,顿时散去了不少。
“抽。”他答道。
吴江闻言,抽了根烟含在嘴里点着后,插到了前面的香炉里。边插,还边抱怨钟远:“你说你,也不早说,好歹我也买点礼物来,这第一次见面,空个手,多不礼貌!”
钟远也不搭理他,由着他一个人在旁发癫。
吴江见他不说话,自顾自地冲着照片上的周四笑:“周四小兄弟,你别介意哈。下回再来,我一定给你备礼物!”
话落,钟远也笑了笑,轻声道:“走了,明年再来看你!”
而后,他起了身。
余光父母的墓地,还在上面。
吴江跟在钟远后头,见他还往后面走,脸上不由得闪过了些许诧异。
但他,什么都没问。
六月的墓园里,见不到人,除了他们。
两人沉默地踩着石阶,一步一步往上,一直走到了最顶上那一排。
一家三口的墓地挨在一起,十分醒目,哪怕是第一次来,也一眼就能认出来。
多年的风吹日晒,墓碑上的照片早已褪了色。
母亲目光慈和,笑意盈盈。父亲虽然脸上不见笑意,可目光里也没有那些让他无法直视的憎恶,是平和的。
弟弟的照片还是刚上高中时拍的一寸照,青春的面庞上,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和些许不起眼的彷徨。
钟远看着他们,犹豫了一下后,终究还是把步子迈了过去,走到了正前方。
吴江跟在他旁边,垂眸瞧向墓碑上三人的名字。
他不知道钟远曾叫余光。
但直觉已经告诉了他,眼前这三人,应该就是钟远的家人。
因为,他们很像。
钟远什么也没说。
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垂眸看着他们。
多年过去,当年的痛,依然历历在目。只不过,如今,他学会了自洽。
他重新拥有了血肉灵魂,他已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如今,也不叫余光了。
他叫钟远。
“走吧!”
几分钟后,钟远突然开口,而后,扭身就走。
吴江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后,稍一迟疑,还是跟了上去。
他依旧什么也没问。
离开墓园后,二人就近找了家民宿,住了下来。
钟远像是突然走累了一般,在民宿住下后,他就窝在了房间里,不动弹了。不是睡觉,就是坐在房间阳台上发呆。
烟也不抽,酒也不喝。
吴江想劝,却无从下手,便也索性不管他了。他早出晚归,四处晃荡。这附近自然风景不错,他每日爬爬山,玩玩水,再去那些小而美的咖啡馆里坐着点杯咖啡,跟吧台里的年轻咖啡师唠上几句嗑,日子美得很。
就这么过了七八天。
这天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吴江在外面晃悠了一大圈回来,结果一进门,就察觉到了不对。平常一进来就能看到的那个身影不见了。
吴江心中一惊,这混蛋该不是撂下他自己跑了吧?
再一看,这房间里东西都在,包括钟远那些东西。
吴江顿时松了口气,没跑就行!
他走到阳台上,往下打量了一眼后,没见人后,也没急着打电话,坐进那把之前一直被钟远占着他几乎都抢不到机会坐的沙发椅里,点了根烟,而后学着钟远的模样,往后一靠,头微微抬起,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些起伏的山峦上,发起了呆。
直到,烟头烫了手。
吴江才猛地回神,而后笑了起来。
钟远的电话是天擦黑的时候打来的。
吴江正瘫在那沙发椅里,跟钟达在‘汇报’他哥今日情况,电话一来,吴江手一抖,便接通了,一看是钟远打来的,不由得挑眉嘿了一声。
“大爷,你去哪了?”
“楼下餐厅。”钟远言简意赅,说完就挂了电话。
吴江笑了笑后,看着手机上钟达那微信界面,想了想后,在上面回复了一句:“你哥活过来了,放心吧!他喊我吃晚饭了,不聊了!”
收起手机,吴江起了身,哼着歌出了门。
眼下还没到旺季,民宿客人不多,餐厅里除了他们之外,只有一桌客人正在吃饭。钟远面前的桌上,除了三个吴江都爱吃的菜之外,还有一瓶白酒。
吴江挑着眉走了过去,笑着坐下后,伸手拿过那瓶白酒看了一眼,嘿,还是高度的。
他抬眸瞧向钟远,道:“真喝这个?待会你要是趴桌子底下了,我可不背你上去!”
钟远没搭话,自顾自地拿了两个一次性杯子,放好后,往里面满上了酒。而后,也不招呼吴江,只管自己拿了一杯,抿了一口。
吴江见状,笑了一声后,伸手拿起杯子,往钟远手中那还未来得及放下的杯子上轻轻碰了一下后,回手灌了自己一大口。
而后,眯眼咧嘴,来了一句:“这酒还真够烈的!”
钟远没接话,只是又给自己也来了一口。
两人就这么你一口,我一口,不多时,这一瓶酒就见了底。
钟远那张这三年逐渐养起了一些肉的脸颊上,多了两抹绯红,倒是显得气色好了许多,整个人看着也鲜活了不少。
吴江也微微红了脸。
“老板,再来一瓶。”吴江高着声,眼睛亮亮的,全是生机。
钟远抬眸看着他,笑了起来。
“大爷,你可终于笑了!”吴江笑着说道。
钟远没接话,只是看着他。
酒很快来了。
钟远抢先一步,拿过了酒瓶,打开后,给自己和吴江都满上了。而后,他端起自己的酒杯,目光盯着那微微晃荡的水面看了一会后,微微一笑。接着,抬眸瞧向吴江,递出酒杯,道:“来,敬你!”
“好!”吴江也拿起酒杯凑了上来,轻轻碰了一下。
“谢谢!”钟远忽道。
吴江愣了一下,而后咧嘴笑道:“这声谢,我受了。”
钟远也笑了起来,接着,一仰头,一杯酒,一口气下了肚。
吴江有些傻眼。
这一杯子至少也有个三两呢!
这大爷酒量不是一般么?难不成之前都是装的?
结果,吴江正疑惑的时候,眼前的人,放了杯子后,就开始夹菜,可那一筷子豆子,夹来夹去,却怎么也没能夹起来。
钟远皱了皱眉后,似有些懊恼,转手将筷子放到了一边,而后往后靠进椅子里,拿了根烟开始点烟。
只是,这火机打着后,却有些对不准烟头。
点了半晌,那烟头都没着,钟远却放了火机,煞有介事地抽了一口。
而后,又抬眸看向吴江,一脸平静地问:“你怎么不喝?”
吴江愣愣地看着他,片刻后,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他这下是彻底确定了,往常跟他们喝酒,钟远多半每次都是装的醉。毕竟,眼前这样的钟远,他以前可从没看到过。
吴江拿起手机,对着钟远拍了个照,给钟达发了过去。
他说:你哥醉了,不过,终于是个活的了!
钟远断了片。
再醒来的时候,太阳都已经日上三竿了。明媚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在屋子里的地板上,明媚温暖的色调,让人感觉平和。
吴江在旁边的床上靠着在玩手机,听到动静,转头看到他已经睁开了眼,笑着说道:“大爷,难受不?”
钟远抬手捏了捏眉心,确实难受。
不过,也没那么难受。
他坐起身靠在了床头后,哑着声问吴江:“几点了。”
“十点半。”
钟远闭着眼缓了缓后,道:“收拾下东西,我们下楼吃个午饭就走了。”
“好嘞!”
……
……
又一月后。
七月的西北,太阳虽大,可实际并不算很热。
山曲乡当年一场大火烧过之后,如今几年过去,当初所有的痕迹,都已经被除去,如今有的只是一个崭新的山曲乡。
乡里的人,也似乎都换上了新面孔。
当初那家面店也没了。
不过,村子里多了几家其他的店,还有一家民宿。
民宿也是新修的房子,从外头看,很是时髦,价格不低。
钟远和吴江到的时候,已是傍晚。
二人在民宿住了一晚,第二天天还未大亮的时候,就开车离开了山曲乡,直奔离这不远的无人区。
夏季的无人区,要比冬季相对安全一些。
不过,当年那条路,是夜里走的,如今几年过去,重走一遍,能不能再找得到,钟远也没有把握。
可,不管有没有把握,这一趟,他总是要走的。
他们进入无人区不多久,就看到了狼。
一头头身形并不壮硕的灰狼,站在一个个山头上,遥遥地望着他们,居高临下,似在审视,又似在怜悯。
无人的荒野,除开白茫茫的日光,就是灰色的砂石,黄色的尘土。漫无边际,毫无生机。
除了那些灰狼。
他们跑了一天一夜,中间走错了两次路,总算在天快亮时,看到了墨蓝色天空下,那一抹雪线。
巍峨绵延的山脉,就像当年一样,恍若从天而降的神兵,突然就出现在了眼前。
看到了山脉,就代表着他已经快到了。
本在沉睡的吴江,不知何时醒了过来。
“这风景,还真是壮观!”他边说,边打开了窗。荒野上透着几分冷意的风,夹杂着千年尘土的味道吹进了车厢,顿时间就让人头脑清醒了不少。
他回过头,看向钟远:“还没到?”
钟远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快到了。”
这一句快到,又开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才总算是到了天山山脚。
七月的山脚,绿意盎然,生机勃勃,与前面的那些荒野,就像是两个世界。
钟远将车子停下后,下车循着记忆中的方向,没一会儿,便找到了那个石头堆。
石头堆还是当年的模样。
周围的花,却已不是当年开的那片小黄花了。
大约是季节不同,此刻这石头堆旁,开满了粉色的花朵。大大的花朵,缀在细细的枝头,随风摇晃,仿佛正在跟他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吴江站在不远处没有靠近过来。
钟远在石头堆旁边坐了下来。
来之前,他有很多话想跟她说,可到了这里之后,发现其实一切都不必说。
唯有一句——我很好!
是的!
他如今很好!
他重新长出了血肉,拥有了灵魂,他终于又成为了他自己,只是他自己。
风大了一些。
远处,似有狼嚎声,幽幽而来。
钟远闻声抬眸望去,远处的山坡上,一道小小的身影在那里驻足,似在望着这边,又似没有。
钟远笑了起来。
“走了!”
他收回目光,看着旁边的石头堆,轻笑着喃喃了一句后,起身离开。
他想,他应该不会再来了。
风从背后呼呼而来,带着些许淡淡的花香,在他身旁打了个转后,又飘向远方。钟远回头,那些粉色的花朵,正在摇晃。
仿佛在说,再见!
更远处,那头独狼还在那,一动不动,朝着他这个方向。
钟远盯着它看了一会后,抬起手挥了挥!
再见!
他们终会再见的!
……
……
又是一天。
天快黑时,钟远二人终于再次回到了山曲乡。
钟远靠在副驾的椅子里还未睡醒,吴江把车子开进了民宿侧面的停车场,刚进去,目光便一亮。
可没一会儿,又皱起了眉头。
这悍马车,可有点眼熟。
片刻后,他忽地笑了起来。
这钟大爷的情债,总算是找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