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府的雨,缠缠绵绵下了三天。
马昕站在府衙议事堂的檐下,指尖捻着一封,刚从平江路送来的情报,纸张被湿气浸得发潮,边角微微卷起。
风裹着雨丝扑在脸上,带着江南独有的湿冷,
可他额角却冒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滑,钻进衣领里,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他不是畏寒,是被情报里的内容震得心头发紧。
王保保。
这个名字在近两年的战报里出现得太过频繁,像一根拔不掉的刺,扎在朱元璋麾下每一位将领的心头。
马昕与这位大元名将未曾直接交手,可光是看着战报上那些冰冷的数字,听着同僚们,谈及此人时凝重的语气,便知其绝非等闲之辈。
如今,这封来自平江路的密报,更是让他真切感受到了何为“名将之风”。
——即便面对朱元璋麾下徐达、常遇春、汤和这般文臣武将云集的豪华阵容,
即便屡遭重创,王保保依旧能果断收缩兵力,带着残余势力硬生生杀出重围,撤回了北方。
“好一个果断的王保保。”
马昕低声呢喃,语气里满是复杂。
有忌惮,有敬佩,更多的却是沉甸甸的压力。
他太清楚朱元璋麾下的战力了,那些将领个个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狠角色,
麾下士兵更是以一当十的精锐,可即便如此,依旧没能将王保保彻底剿灭,反而让他保存了有生力量。
这意味着,北方的威胁从未真正消除,这场天下之争,还远未到尘埃落定的时候。
他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重新将目光落回情报上,
那一行行关于汤和部队伤亡的数据,像一把把尖刀,刺得他眼睛生疼。
“汤和将军以身为饵,诱敌深入,杀敌三千,自损两千八……”
马昕默念着这组数字,只觉得喉咙发紧。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已是惨烈,而汤和这一战,几乎是拼着半数兵力的损耗,才换来了,徐达拉开的包围圈。
汤和是谁?
那是跟着朱元璋从濠州起兵的老弟兄,麾下部队战力剽悍,是朱元璋军中有名的劲旅。
可即便是这样一支精锐,在王保保面前也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几乎丧失了元气。
马昕能想象出那场战役的惨烈:
喊杀声震天动地,刀光剑影里,士兵们前仆后继,鲜血染红了土地,尸体堆积如山。
汤和将军怕是拼尽了全力,才勉强达成了战略目标。
“果然是个劲敌。”
马昕重重叹了口气,将情报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腰间的皮囊里。
他原本以为,王保保北撤之后,镇江府周边的压力能稍稍缓解,毕竟经过连番大战,各方势力都需要时间休整。
可他万万没想到,另一封早已放在案头的信件,正等着给他致命一击。
那是一封加急密报,信封上印着朱元璋亲军的火漆印,边角因为赶路太过急促,已经有些磨损。
马昕刚才只顾着琢磨王保保的动向,竟一时忘了这封还未拆封的信件。
他转身走进议事堂,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伸手撕开了火漆印,抽出里面的信纸。
只看了一眼,马昕的瞳孔骤然收缩,眼睛猛然睁开,
握着信纸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信纸在他手中微微颤抖,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砸在他的心头。
“张士诚……尽起精兵十万,犯镇江府?”
马昕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逐字逐句地读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张士诚!这个盘踞在江浙一带的割据势力,竟然趁着大元重创、朱元璋主力还在清理残局的间隙,悍然出兵,想来个趁火打劫!
十万大军!
马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贴身的衣衫黏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
他猛地转身,走到墙边悬挂的舆图前,手指重重地戳在镇江府的位置上。
镇江府地处江浙咽喉,东接平江,西临金陵,是朱元璋势力范围内重要的屏障。
张士诚选择在这个时候攻打镇江,无疑是掐住了要害。
可眼下的镇江府,早已不是铁板一块。
马昕闭上眼,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当前的处境:
城外,还有数万张士诚先锋精兵,未曾彻底肃清,依旧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发起反扑;
城内,可用之兵不足三万,且经过此前数次抵御张军的战斗,士兵们早已疲惫不堪,伤亡也未曾得到及时补充;
而城中百姓,不过六七万人,大多是手无寸铁的平民,平日里耕作织布尚可,面对刀兵之灾,根本无力反抗。
三万对十万,再加上城外的数万残兵马,这几乎是必败的局面。
马昕踉跄着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身后的太师椅上,只觉得浑身乏力。
他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脑海里乱成一团浆糊。
张士诚这十万大军,必然是倾巢而出,浩浩荡荡而来,沿途城池怕是难以抵挡,用不了多久,就会兵临镇江城下。
到时候,内外夹击,镇江府该如何抵挡?
他再次拿起那封密信,目光落在最后几句话上,朱元璋的嘱托字字千钧:“今我军正收江北、破元余,无暇东顾。
镇江乃江浙门户,断不可失。
马昕务必坚守三十五日,待主力回师,必解镇江之围。”
三十五日!
马昕苦笑一声,心中满是苦涩。
朱元璋此刻正是收割战果的关键时期,江北的元军残余需要清理,收复的城池需要安抚,主力部队确实抽不开身。
可三十五天,对于此刻的镇江府来说,简直比三十年还要漫长。
麾下不到三万疲惫之师,要面对十万虎狼之师的猛攻,还要防备城外的元军残部,
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如何守?”
马昕喃喃自语,这个问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站起身,在议事堂里来回踱步,脚步声在空旷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敲打着他焦躁不安的心。
他想起了汤和将军的惨胜,想起了王保保的果断狠辣,如今又要面对张士诚的十万大军。
张士诚虽出身盐户,没有王保保那般深厚的军事底蕴,
可《明史》中也说他“有才华谋略”,能在元末乱世中占据江浙富庶之地,拥兵数十万,绝非庸碌之辈。
更重要的是,张士诚麾下的士兵,常年驻守江南,熟悉水战和山地作战,
而镇江府地处长江南岸,河道纵横,正是张士诚部队擅长的作战环境。
反观自己麾下的士兵,大多是北方转战而来,虽然悍勇,却不擅水战,在江南的河道港汊之间,战力难免会打折扣。
而且兵力悬殊实在太大,三万对十万,三倍有余的差距,即便是占据城池之利,也未必能撑得住三十五天。
马昕走到案前,拿起笔,想要草拟一份防御部署,可笔尖落在纸上,却迟迟未能落下。
他不知道该如何分配这有限的兵力,
不知道该如何利用这有限的资源,
更不知道该如何,让城中百姓在这场浩劫中存活下来,同时还要为守城出力。
他的目光扫过案头的另一份文书,那是镇江府的城防图。
镇江府的城墙是前朝遗留下来的砖石结构,经过多年修缮,还算坚固。
城墙高达十二米有余,底部厚实,顶部宽阔,足以让士兵们在上面自由行动作战。
城墙顶部的雉堞排列整齐,垛口和孔眼一应俱全,便于观察和射击。
城门外设有瓮城,城门用厚重的实木包裹铁皮,坚固异常。
城外还有一道宽达十丈的护城河,水源引自长江,水深足以阻挡敌军涉水攻城。
这些防御设施,在平时或许算得上固若金汤,可面对十万大军的猛攻,又能支撑多久?
马昕心里没底。
他想起了古人守城的智慧,护城河、城墙、瓮城、马面、角楼,这些设施相互配合,才能形成完整的防御体系。
可再好的防御设施,也需要人来操作,需要充足的物资来支撑。
兵力不足,是最大的短板。
再加上其他地方的军阵!
主城远远不足三万士兵,要分守四面城墙,平均下来,每一面城墙只有七千多人。
扣除必要的预备队、斥候、后勤兵,真正能站在城墙上作战的士兵,恐怕每面城墙只有五千人左右。
而张士诚的十万大军,完全可以集中兵力,猛攻一点,只要攻破一处城门,
或者在城墙上打开一个缺口,镇江府的防御体系就会瞬间崩塌。
“必须集中兵力,守住要害。”
马昕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镇江府的东门和南门紧临长江和运河,是张士诚大军最有可能进攻的方向,这两处必须派重兵把守。
西门和北门相对偏僻,可也不能放松警惕,需要留下部分兵力防守,同时作为预备队,随时支援东门和南门。
可即便是这样,兵力依旧捉襟见肘。
他需要更多的人手,不仅仅是士兵,还需要民夫。
城中的六七万百姓,或许可以成为守城的助力。
可百姓们手无寸铁,又缺乏训练,如何让他们参与守城?
强迫他们上城墙,只会增加伤亡,甚至可能引发民怨。
可若是不利用这些人力,仅凭三万士兵,根本撑不了多久。
马昕陷入了两难。他想起了大洋嶂阻击战的战例,天朝千余人凭借险要地形,抵挡匪军三个团的猛攻,最终以少胜多。
他们相互策应,利用地形隐蔽,待敌军冲锋时再发起反击,弹药不足就用石头、手榴弹,甚至展开肉搏战。
那种顽强不屈的精神,或许正是此刻镇江府最需要的。
镇江府的地形虽然不如大洋嶂那般险峻,可城墙和护城河也是天然的屏障。
或许,可以效仿大洋嶂的战法,利用城墙的防御工事,层层阻击,消耗敌军的有生力量。
同时,组织百姓参与后勤保障,搬运物资、修缮城墙、运送伤员、烧制滚石热油,让士兵们能够集中精力作战。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像星星之火,在马昕的心中燎原。
他终于找到了一丝突破口,心中的焦躁不安稍稍缓解了一些。
他拿起笔,开始在纸上勾勒防御部署:
第一步,清点城中物资。
粮食、弹药、箭矢、滚石、热油、药品,这些都是守城的关键。
必须详细统计,合理分配,确保每一份物资都能用在刀刃上。
尤其是粮食,城中六七万百姓加上三万士兵,每日消耗巨大,必须严格管控,精打细算,确保三十五天的供应。
第二步,整编兵力。
将麾下三万士兵分为三部分:主力部队一万五千人,分别驻守东门和南门,由得力副将统领;
预备队五千人,驻扎在城中心,随时支援各处;
剩余一万人,分为若干小队,一部分防守西门和北门,一部分负责巡逻警戒,防备城内奸细和城外残部的偷袭,同时兼顾后勤保障。
第三步,动员百姓。
张贴告示,向城中百姓说明当前的危急局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告诉他们,镇江府是他们的家园,一旦城破,张士诚的军队烧杀抢掠,百姓们必将家破人亡。
只有齐心协力,坚守城池,才能保住家园。
同时,组织青壮年百姓参与守城辅助工作,由士兵教导他们如何搬运物资、修缮城墙、投掷滚石,老年和妇女则负责缝制衣物、筹集粮食、照顾伤员。
对于参与守城的百姓,给予适当的粮食补贴,稳定民心。
第四步,加固城防。
组织士兵和百姓,对城墙进行全面检查和修缮,将破损的地方及时修补。
在城墙上增加防御工事,如增设箭楼、加固雉堞、挖掘壕沟。
在护城河中投放尖木桩、石块等障碍物,增加敌军渡河的难度。
同时,关闭城外的所有桥梁,切断敌军的进攻通道。
第五步,迷惑敌军。
派出少量斥候,伪装成元军残部,故意泄露虚假情报,让张士诚误以为镇江府兵力充足,防御坚固,拖延其进攻节奏。
同时,在城墙上多插旗帜,制造兵力雄厚的假象,震慑敌军。
马昕一边写,一边思考,脑海中的思路越来越清晰。
他知道,这些部署只能起到辅助作用,真正决定胜负的,还是士兵们的勇气和百姓们的支持。
三万对十万,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较量,是一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战。
他们没有退路,只能死战到底。
他放下笔,抬头望向窗外。
雨还在下,可天色似乎亮了一些。
他想起了朱元璋的信任,想起了汤和将军的牺牲,想起了城中百姓的期盼。
作为镇江府的守将,他肩负着守护一方水土的重任,肩负着朱元璋的嘱托,肩负着数万将士和百姓的生命安危。
“三十五天,我一定能守住!”
马昕握紧了拳头,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将会是血与火的考验,将会是生与死的较量。
或许会有牺牲,或许会有伤亡,或许会面临无数次绝望的境地,但他绝不会退缩。
他转身走出议事堂,雨水打在脸上,却让他更加清醒。
他要立刻召集麾下将领,传达朱元璋的命令,部署防御计划;
他要亲自到城中巡视,安抚百姓,动员他们参与守城;
他要检查城防物资,确保每一项准备工作都落实到位。
时间不等人,张士诚的十万大军正在逼近,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马昕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梁,大步朝着校场走去。
校场上,士兵们已经集结完毕,虽然面带疲惫,却个个眼神坚毅。看到马昕走来,士兵们齐齐拱手:“将军!”
马昕抬手示意,声音洪亮:“弟兄们,张士诚十万大军压境,镇江府危在旦夕!
主公命我们坚守三十五日,待主力回师!
我知道,兵力悬殊,任务艰巨,可我们身后是数万百姓,是我们的家园,是主公的信任!
今日,我马昕与弟兄们同生共死,与镇江府共存亡!
愿随我死战者,随我登城!”
“死战!死战!死战!”
士兵们的呐喊声震天动地,盖过了雨声,回荡在镇江府的上空。
马昕看着眼前这些不离不弃的将士,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翻身上马,拔出腰间的佩剑,指向城外的方向:“随我巡城!”
战马嘶鸣,将士们紧随其后,朝着城墙的方向走去。
雨水冲刷着镇江府的街道,也冲刷着将士们的铠甲,却冲不掉他们心中的勇气和信念。
马昕骑在马上,望着前方巍峨的城墙,心中默默念道:“张士诚,来吧。
我马昕在此,镇江府在此,三十五日,一日不多,一日不少,我必守住这江浙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