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小雀顶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脚步有些虚浮地挪到弗拉兹身边。弗拉兹看着她憔悴的小脸,关切地问道:“没睡好?”
小雀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声音带着点委屈和后怕:“和‘象牙塔’一个屋…她…她整晚就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像…像个石头雕像!加上昨天听的那些…还有晚上看见的那个…那个东西…”她打了个寒噤,声音低了下去,“…吓得我根本不敢闭眼。”
弗拉兹看着这个尚未成年的小姑娘,心中涌起一阵歉疚。让她卷入这些黑暗和恐怖,实在非他所愿。“抱歉,小雀…”他轻声道。
没想到小雀反而挺了挺胸脯,努力挤出一点精神:“没…没关系啦!师傅说过,跟着你出来就是修行!修行嘛…哪能总是舒舒服服的!”她试图让自己显得坚强些,但眼底的疲惫和残留的恐惧依然清晰可见。
村子里的宁静早已被打破。在村长罗姗娜的组织下,各家各户都开始了沉重的工作——挖掘自家门前埋藏了多年的秘密。黑袍老马沉着地指挥着,确保秩序,并划定集中区域。令人意外的是,穿着厚重铠甲的“象牙塔”也沉默地加入了挖掘的行列,她动作精准有力,效率极高,完全不像寻常女子,更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构装体。
巴纳吉负责清点挖掘出来的尸骸数量。这项工作冰冷而残酷。一些埋藏较浅的尸骸尚未完全腐化,偶尔能瞥见细小扭曲的骨骼或包裹的残破布片。小雀无意中瞥见一眼,吓得惊叫一声,猛地捂住眼睛,脸色煞白地躲到了弗拉兹身后,再也不敢看向那边。
弗拉兹暂时没有具体任务,便走到正在核对名单的老马身边请示。老马递给他一块钉着纸张的粗糙木板——那是村子的新生儿登记册。“核对一下数量,看看和挖出来的是否对得上。”老马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平静。
弗拉兹接过木板,目光扫过上面一行行用简陋墨水记录的名字和日期。十二年间…记录密密麻麻。他快速心算着:出生了超过一百对双胞胎,这意味着有超过五十个幼小的生命在降生之初就被无情地扼杀、埋葬。最多的年份竟有十七对诞生,最少的一年也有六对。每一个冰冷的数字背后,都是一个家庭的巨大伤痛和整个村庄无法言说的罪孽。
他看向不远处坐在石阶上休息的哈文。这位村长的丈夫比白天看起来更加憔悴,眼袋深重,脸色灰败,与旁边指挥若定的罗姗娜相比,显得苍老许多。弗拉兹猜想他昨晚肯定和自己一样几乎没睡,加上目睹挖掘旧事重提的刺激,精神负担极重。他不好直接询问年龄,便借着核对的机会走近。
“哈文先生,”弗拉兹指着登记册,“双子村的出生率…确实很高。”
哈文抬起头,勉强笑了笑,声音沙哑:“是啊…托果园和沼泽边那点蛇麻草的福,收成还算稳定,大家日子…勉强过得去。人口自然就…就多了些。”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也和艾泽尔其他村子一样,有人安于耕作,也有人…向往外面的世界。出去求学、做佣兵、或者经商…这些年,陆陆续续也有不少人离开了。”
弗拉兹顺着话题问道:“那…过去村里有没有出现过天生就…有特殊能力的人?比如能感觉到魔力,或者无意识引发一些奇怪现象的?”他指的是术士或某些血脉巫师的天赋觉醒。
哈文摇摇头:“外出的人,在外面扎了根,就很少回来了。至于留在村里的孩子…如果真对魔法啊、神术啊有兴趣,还没等显出什么特别,家里就会想办法送去外面找老师了。村子里真遇上大病,都是去磐石镇,那边有牧师和德鲁伊大人坐诊。”
弗拉兹点点头,目光再次落回登记册,然后扫视着村落。破败的空屋零星散布在有人居住的房屋之间,显得格外刺眼。他试探着问:“这些年…因为反对这个…这个决定而离开的人,多吗?”他尽量避免说出“活埋婴儿”这样直白的字眼。
哈文的眼神黯淡下来,叹了口气:“怎么能没有反对的?出事那年,就有好几对刚怀上的夫妻,听到这消息,吓得门都不敢出,拒绝和村里任何人说话。大家…大家怎么劝都没用。最后…只能让他们走了。总不能…总不能强迫他们留下,眼睁睁看着孩子…”他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他努力平复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前前后后…走了大概三十多个人吧。要不是…要不是那件事,村子现在少说也该有三百口人了…”他的目光也投向那些废弃的房屋,充满了无奈和悲伤。弗拉兹心中的猜测得到了印证,那些空屋正是离去者留下的无声控诉。
时间在沉重而压抑的气氛中流逝。巴纳吉和弗拉兹终于完成了清点:除去最近一个月被盗走的六具尸骸,此刻从各家门前掘出的,一共是四十三具大小不一的骨骸。
“好了!现在,大家把…东西…都运到北边旧草场去!”老马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两个强壮的男村民推来了沉重的木轮手推车,脸上写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解脱,有悲伤,也有长久压抑后的麻木。他们将那些包裹在粗麻布或残破襁褓中的小小骸骨,小心翼翼地、却又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疏离感,一一搬上车。车轮碾过村中的土路,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仿佛碾在每个人的心上。
旧草场位于村子最北端,紧邻着那片散发着湿腐气息的沼泽边缘。这里地势略高,相对干燥,曾是村民们晾晒牧草和举行集会的地方,如今早已荒废。枯黄的杂草在风中瑟瑟发抖,几块巨大的、布满苔藓的岩石散落其间,像沉默的墓碑。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腐烂植物和沼泽特有的、略带腥气的湿冷味道。远处,浓密的雾气如同灰白色的墙壁,低低地压在沼泽林的上方,隔绝了视线,也隔绝了希望。选择这里,正是因为它的空旷和下风位置。
骸骨被集中堆放在草场中央,垒成了一座小小的、令人心碎的丘冢。
老马站在小丘前,神情肃穆。他没有念诵冗长的祷文,只是沉声下令:“开始吧。”
巴纳吉上前一步,抬起双手。奥术能量在他指尖汇聚、塑形,空气中泛起灼热的气浪。他低喝一声:“燃烧之手!”炽烈的橘红色火焰如同两条咆哮的火蛇,从他掌心喷涌而出,瞬间吞噬了那堆小小的骸骨。火焰猛烈地燃烧着,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滚滚黑烟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焦糊与陈旧尘埃的怪异气味,笔直地升向铅灰色的天空。
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村民的脸。终于,有人再也忍不住,压抑的呜咽声率先响起,随即如同决堤的洪水,哭声连成一片。这里面承载的,是整整十二年无法言说的苦痛,是午夜梦回时锥心的自责,更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骨肉彻底化为灰烬的绝望。一些村妇在丈夫的搀扶下,泣不成声,几乎无法站立,被家人半扶半抱着,陆陆续续、步履蹒跚地离开了这片伤心地。只有罗姗娜、哈文和几位教士,如同石像般留在原地,沉默地注视着火焰的舞蹈。
弗拉兹的神经却始终紧绷着。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草场四周,尤其是那片浓雾弥漫的沼泽方向。昨夜他就和巴纳吉商量好了预案:如果那个怪物如此执着于这些尸骸,那么此刻的焚烧,极可能将它引出来!巴纳吉也站在他身侧,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老马走到两人身边,低沉的声音带着了然:“在等它?”
巴纳吉点点头,目光依旧紧锁雾墙:“长官,也许它真的只能趁夜色活动。现在天光未暗,它不敢现身。”
弗拉兹接口道,声音冷静:“嗯,我预想过几种可能。现在这情况,倒是可以排除它白天有强攻能力,或者对阳光极度畏惧的推测了。”他心中快速盘算着其他可能性。
老马看着两个年轻人,那股对弗拉兹的熟悉感再次涌现,但他迅速压下,恢复了长官的威严:“不要放松警惕。真正的麻烦…往往是在天黑之后才露出獠牙。”
天边的光线一点点黯淡下去,艾泽尔永恒不散的浓雾变得更加阴郁粘稠,如同巨大的灰色幕布缓缓合拢。草场中央的火焰也渐渐失去了威势,化作一堆暗红的余烬,顽强地散发着最后的热量。就在此时,一阵阴冷的风不知从沼泽哪个角落吹来,打着旋儿掠过草场。风恰到好处地卷起了灰白色的骨灰和未燃尽的碎屑,将它们纷纷扬扬地吹散,飘向沼泽深处,飘向未知的远方。
没有怪物,没有袭击。预想中的冲突并未发生。
众人沉默地返回村子,气氛比来时更加沉重。晚餐照例在罗姗娜家进行,但桌上的硬面包和果茶似乎都失去了滋味,只剩下机械的咀嚼和吞咽。压抑笼罩着每个人。
弗拉兹第一个放下餐具。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转向哈文,声音清晰而平静:“哈文先生,麻烦您,请将我寄存在您这里的双刀取来。”
哈文愣了一下,随即点头起身,走向后屋存放物品的地方。片刻后,他捧着那对寒光内蕴的双刀——“码头”与“薯条”——走了回来,恭敬地递给弗拉兹。
码头的声音如同耳语一般投射进了弗拉兹的意识。
“弗拉兹老大!你太损了吧!”
薯条说道:“嗯,头儿这一步棋确实走的挺好的,总不可能放下钥匙或者面具在这俩夫妻房里对吧?”
弗拉兹回答道:“好了,今天白天我们可没有看到什么血肉怪兽出现,那就告诉我,你们俩的发现吧。”
码头哈哈大笑说道:“嗯嗯,当然是有发现了,而且是重大的发现。”
薯条也附和道:“是老大提出的第三种可能的变体,我没有记错的话。”
而怀里镜先生则不耐烦的说道:“行了行了,你们俩别卖关子了,都听到了什么,快说吧。”
码头和薯条应声道:“好,那我们就开始说了!”
就在弗拉兹的手指触碰到刀柄的瞬间!
他整个人猛地僵住了!
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弗拉兹保持着伸手接刀的姿势,一动不动,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却失去了焦距,仿佛灵魂瞬间被抽离了躯壳,变成了一尊毫无生气的木偶。
老马正端起陶碗喝水,看到弗拉兹这诡异的状态,动作顿住了。他皱紧眉头,死死盯着弗拉兹那张瞬间失神的脸。此刻的神情,那种专注到极致、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绝的状态…太像了!像极了记忆中那个在雄鹿郡,凭借自己的意念,在幻境中诛杀了拉尔斯爵士的,那位传说中的鉴定士“镜先生”。
老马用力甩了甩头,心中惊疑不定: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虽然嗓音,身形都有察觉,但是为什么这孩子说话的风格,还有这种处变不惊的态度,特别是此刻僵持住的样子,都和那个“镜先生”那么相似。
时间仿佛凝固。厅堂里安静得能听到油脂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如同石化般的弗拉兹身上,不明所以,却又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弗拉兹的眼珠才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一丝神采重新回到他的眼底。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刚从深海中浮出水面。
接着,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桌边惊疑不定的众人,最后定格在老马和罗姗娜夫妇脸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好了,”弗拉兹的神色看起来十分的凝重,仿佛是下定决心做出了一个挣扎的决定,只见他缓缓的,略带着由于的说道:“我已经知道…事情的大致过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