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
夜。
寒意仍盘桓在街巷。
洛阳王府。
书房内却烛火通明。
侯万景端坐于主位太师椅上,身着暗紫色织金锦袍,领口绣着繁复的云纹。
岁月在其眼角刻下细纹,却未磨去那双眸子中的锐利,反倒添了几分深不可测的沉稳。
他指尖轻叩着桌案上的玉镇纸,目光平静地扫过对面站立的几位心腹与大将。
“大王,洛阳城中的暴乱已平。”邵绫手持一卷文书,躬身禀报。
他身着天青色锦袍,面容儒雅,眉宇间带着一丝刚处理完乱局的疲惫,却依旧保持着从容。
文书上的墨迹尚新,记录着平乱的详细始末与伤亡损耗。
侯万景闻言,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嗯,孤知晓了。”
沉默片刻,目光转向窗外沉沉夜色,似是想起了洛阳城中流离失所的百姓,缓缓叮嘱道:“河南之地经此一乱,民心浮动,后续务必以安抚为主.....”
“开仓放粮,赈济流民,严查趁机作乱、囤积居奇之辈,切记不可擅杀无辜,以免激化矛盾!”
“是,属下遵命!”邵绫躬身领命。
话音刚落,一旁的可朱浑岐元已然按捺不住,向前一步,脸上满是异常激动的神色,双目灼灼地望着侯万景:“大王!此乃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随即,猛地抬手指向北方,振振有词道:“那皇位上的小儿,昏聩无能,宠信奸佞,任由假常平钱泛滥,弄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如今晋阳、邺城虽暂平暴乱,却已是人心涣散、国力亏空,正是咱们举兵覆灭他的最佳时机!”
叱罗通当即上前附和,此刻也是情绪激昂,握紧的拳头青筋暴起:“岐元说得极是!大王,这假常平钱造成的,何止是政局动荡!”
“钱币紊乱,物价飞涨,百姓易子而食,流民遍地,这是民心的彻底飘摇啊!”
顿了顿,上前一步,目光坚定地看向侯万景,恳切道:“当果断把握,尽吞高氏江山!”
书房内的气氛瞬间被点燃,几位心腹也纷纷面露意动之色,
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主位上的侯万景,等候他的决断。
烛火跳跃,将众人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或激昂、或恳切、或期待。
侯万景的目光,缓缓落在可朱浑岐元与叱罗通身上,面容依旧平静无波。
那双深邃的眸子,似古井般难测深浅。
他并未急于回应,反而将目光一一扫过其余心腹,从儒雅的邵绫到神色各异的将领。
最后又落回身前两位情绪激昂的大将身上。
指尖的叩击声早已停歇,书房内只剩一片压抑的寂静。
良久,就在可朱浑岐元几乎要再次开口催促时,侯万景终于缓缓启唇,只吐出两个字:“不急!”
这两个字如同冷水浇头,却未能浇灭可朱浑岐元心中的火焰。
他愈发激动,上前一步躬身抱拳,抬着头,双目赤红地注视着主位上的侯万景,朗声疾呼:“大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他声音铿锵,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将那高浧小儿拉下马来,您为天子!”
“是啊大王!”叱罗通当即上前半步,与可朱浑岐元并肩而立,语气同样急切,“难不成大王您愿意,再屈居于那高氏竖子之下?”
顿了顿,握紧拳头,语气中满是不甘,“如今高氏气数已尽,正是咱们取而代之的最佳时机,万万不可错过!”
一旁的支化仁也按捺不住,上前附和道:“大王,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天命在大王您啊!”
其余几位心腹也纷纷点头,目光中满是期待与急切。
书房内的气氛再次变得热烈起来,所有人都盼着侯万景能点头应允。
好似掀翻高氏皇族,开国建元就在眼前.....
侯万景却依旧端坐不动,只是缓缓抬眼,斜睨了众人一眼,那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与沉稳。
随即,缓缓开口:“孤向高浧小儿称臣,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话锋一转,语气陡然沉了下来,带着十足的凝重:“但咱们还需韬光养晦些时日.....”
可朱浑岐元顿时热血上涌,双目赤红如燃,斗志昂扬地向前一步,声音震得烛火都微微晃动:“大王!有什么好犹豫的?”
“趁他病要他命!”
眸中满是对从龙之功的热切。
在可朱浑岐元看来,此时出手,定能一战而定,何必还要浪费时日!
“说得对!”叱罗通也按捺不住胸中豪情,猛地挥拳砸向掌心,粗声附和道,“干他娘的就完了!”
两人一副摩拳擦掌、即刻便要起兵的模样。
其余心腹虽未再附和,却也面露意动,目光灼灼地望着侯万景。
侯万景见状,忽然缓缓拍了拍手,嘴角勾起一抹淡不可察的弧度,笑道:“说得好!”
这一声夸赞让可朱浑岐元与叱罗通皆是一喜,以为大王终于被说动。
可未等他们再开口,侯万景已然抬手指向可朱浑岐元,语气斩钉截铁:“阿元,洛阳城中的兵马,就交给你继续勤加操练了!”
“务必严阵以待,日夜不休,练出一支以一当十的精锐之师!”
可朱浑岐元脸上的喜色瞬间僵住,整个人如遭雷击,怔怔地看着侯万景,眼中满是错愕与不解,半晌才反应过来,傻愣愣地开口:“大王,这.....”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试图挽回局面,侯万景却骤然抬眼,眸中寒光一闪,一道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向他,低沉地吐出一个字:“嗯?”
这一声虽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可朱浑岐元心头一凛,到了嘴边的话瞬间咽了回去。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失落与急切,躬身抱拳,语气虽带着几分悻悻,却依旧恭敬:“属下....遵命!”
“定当不负王爷所托,将洛阳兵马操练成锐不可当的虎狼之师!”
侯万景目光转而落在一旁仍按捺着躁动的叱罗通身上,吩咐道:“叱罗通,即刻挑选能言善辩、行事稳妥的使节,分两路前往周国与梁国,去与他们洽谈!”
“务必要与之达成同盟!”
侯万景很清楚,要想反高亡齐,必须要争取更多的支持....
周梁的援助,是绝不可缺的!
而宇文氏与萧氏,没有拒绝的理由.....
叱罗通眼中闪过一丝亮色,连忙躬身抱拳:“属下遵命!”
侯万景微微颔首,略作思索,又补充道:“可以将河南之地,乃至齐国与周梁相邻的州县,许诺给他们!”
反正是空头支票,开大点也无妨.....
先骗取支持,至于能不能兑现,那就是以后的事了!
“是!”叱罗通沉声应下。
烛火摇曳间,侯万景刚要端起桌案上的茶碗,指尖忽然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深埋心底的往事。
面容瞬间沉了下来,眸中掠过一丝一闪而过的狠厉恨意。
那恨意浓烈得让书房内的温度,都仿佛骤降几分。
他缓缓抬眼,目光精准地落在一旁静立的邵绫身上,冷冽喊道:“邵绫。”
“属下在。”邵绫躬身应道,儒雅的面容上满是恭敬,却见自家大王神色异常,心中隐隐泛起一丝疑惑。
“继续加派人手,雇佣江湖上最顶尖的刺客。”侯万景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个字都透着咬牙切齿的决绝,“目标依旧是拓拔绍宗,务必取他性命!”
邵绫闻言,眉头微蹙,抬眼看向侯万景,语气带着几分不解:“大王,属下斗胆一问,为何要对拓拔绍宗如此执着?”
“他不过是个不受重用的二流将领罢了.....”
邵绫不明白,大王为什么将这人视为眼中钉.....
毕竟,这已经不止一次安排刺客了。
“无需多问!”侯万景面色骤然一沉,语气陡然加重,“照办即可!”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桌案上的某一点,仿佛那里便是拓拔绍宗的身影。
眸中翻涌着浓烈的凶狠与怨毒,那好似是积压了多年的深仇大恨。
“哪怕是花尽府库中的半数重金,也得将拓拔绍宗给除掉!”侯万景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孤绝不能让他活在这世上!”
邵绫不敢再多言,连忙躬身抱拳:“是。”
侯万景微微颔首,眼中的恨意渐渐收敛,摆了摆手:“行了,你们都退下吧!”
“让孤一个人静静.....”
“臣告退!”众人齐声躬身行礼。
可朱浑岐元、叱罗通、邵绫、支化仁等人依次转身,轻手轻脚地退出书房。
房门被轻轻合上,将书房内的沉凝气息与外界隔绝开来。
众人退去后,书房内的烛火愈发寂寥,将侯万景的影子拉得颀长,映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案上的玉镇纸,那温润的触感却无法驱散心头翻涌的寒意。
思绪如断了线的风筝,骤然飘回某个血色黄昏。
记忆走马灯般在眼前流转——
以河南之地十三州起兵,败于拓跋绍宗.....
八百人败走梁国.....
自封宇宙大将军.....
攻陷台城,送梁国那迷信佛法的老皇帝上路.....
兵败被杀.....
而当再次醒来时,又回到了高王薨的那一日.....
不再像上一次那般匆忙叛乱,果断向小高王低头称臣,换取对河南之地的继续节制,韬光养晦.....
烛火摇曳,映得侯万景面容明暗不定。
缓缓抬眼,双眼微眯,目光穿透窗棂,越过沉沉夜色,直直望向遥远的北边。
那方向,是邺城的宫阙巍峨,是晋阳的壁垒森严,是高氏盘踞的核心,也是毕生执念的终点。
眸中褪去了过往的沧桑与落寞,只剩下浓稠得化不开的凶戾。
“上天给孤一次再来的机会.....”
“就绝不能再操之过急了!”
要先万事俱备,再等一个最佳时机!
要么不做,要做就得一击致命!
不信这次还能输给拓跋绍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