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走,陪朕杀一盘棋去。”轩辕震霆率先起身走出御书房。
“臣遵旨。”唐逸尘紧随其后,压根没看唐昭一眼。
唐昭独自留在原地,心头难免发紧,微微放松一下用力挺着的脊背。
又开始心慌了,他微微低着头,双手下意识的抓紧衣角。
多年来被当成玩物取乐,那刻进骨子里的自卑和拘谨。
让他不敢抬头去偷看御书房里的陈设。
“唐小公子,请随咱家来。”德顺公公走上前,态度恭敬福了一礼。
唐昭被吓了一跳,他慌乱的要俯身回礼,却被德顺用拂尘轻轻一托。
“自然公主有交代,那么唐小公子就不必多礼,请随咱家来便是。”
唐昭小心翼翼的跟着德顺,低着头不敢左顾右盼,两人来到一处类似学堂的地方。
“唐小公子,公主吩咐了,让您仔细看着。
皇子公主、皇亲国戚,看他们如何交友,如何行走,如何待人接物。
他们的一举一动,您都得记下了,要认真学着些。”
德顺说完,不等唐昭回应,便福了福身走了。
唐昭这才敢直起脊背,悄悄环视一圈。
他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偏僻的亭子,四周翠竹环绕。
自己可以清晰的看清旁边学堂里的一切。
因为角度问题,里面的人却看不到自己。
此时恰逢课间休息,只见一个瞧着年纪不大的孩子。
看打扮像是位皇子,跑到老师的桌案旁。
他拿起旁边的毛笔就在茶杯里搅了搅,惹得周围的孩子一阵起哄,喝彩。
唐昭忍不住皱了皱眉。再看别处,有的掏出侍从备好的食盒大吃大喝。
有的追打嬉闹,还有的正在捉弄身边的女学生……
他望着眼前这群身份尊贵的孩子,羡慕的感叹,他们的命真好!
只是瞧着这群不知礼数的混小子、野丫头,他实在摸不透——婉清到底让自己学些什么?
他耐着性子又看了半晌,心头忽然一亮,像是拨开了层迷雾。
原来皇子公主,也和寻常人家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有尊师重道,勤奋刻苦的,也有骄横无礼混吃混喝的。
世人对他们又怕又敬,说到底,不过是忌惮他们的身份罢了。
他低头瞥了眼自己,锦袍华服,料子考究,做工精美。
比起学堂里那些皇亲国戚穿戴的,半分也不差。
他望着自己的手,终于不再是象姑馆里那个被捧在头顶的头牌相公了。
自从眉目间的柔媚褪去,五官线条渐渐硬朗。
就连手掌都宽了些,有了力量,看着没了从前的细弱。
这双手,不用再被逼着拨弦吹箫讨好人,也终于能安安稳稳握住那支久违的毛笔了。
从此以后,自己就是唐昭,叔叔是大学士,妹妹是公主,妹夫是镇南大将军……
随便哪一个身份,都能让寻常百姓敬畏三分,也足够让他在京城立足。
可他心里清楚,如果真有学识,哪怕没这些头衔,皇上也终究能看见;
相反,若腹中空空,即便有再多光环,也不过是唐大学士的侄子,清平公主的哥哥。
学堂开课了,老师对底下的喧闹视若无睹,依旧慢条斯理地讲着课。
唐昭微微闭上眼睛,摒除杂念,认真听了起来。
这些知识对于他太过简单了,但是他依旧听的乐在其中。
京城的传闻又换了新花样:唐大学士对这位侄子宠得不得了,连上朝都日日带着,
唐逸尘是每天都带唐昭进宫,只是让他在御书房旁边的亭子里旁听皇子上课。
日子一晃,到了五月初八——良贵妃的生辰。
京城里张灯结彩,装点的喜气洋洋,一派热闹景象。
唐婉清核对完给良贵妃的礼单,忽然问:“唐昭近来如何?”
星河想了想,摸着下巴说道:“至少身上那股自卑、懦弱,看人眼神躲闪的毛病,是瞧不见了。”
唐婉清轻轻点头,亓官千澈九岁入京城,只跟着父亲读了半年书,便误入象姑馆。
往后十几年,他所学的,无非是吹拉弹唱的技艺,是刻意逢迎的姿态;
所练的,是情绪深藏不露的隐忍,是言谈举止间被规训出的谨小慎微。
连同骨子里的懦弱与自卑,都被一点点刻进了血肉里。
可她知道,人唯有站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才能真正生出底气。
大炎朝尊贵的皇子公主们,论文章,未必有他读得通透;
论学识,未必有他来得渊博。
所以,当他在熟悉的文墨天地里重拾锋芒,自然就慢慢挺直脊背,坦然抬头看人。
“夫人,良贵妃今年这生辰,怕是过得提心吊胆吧。”星河打趣道。
“整个大炎朝,最提心吊胆的,便是那些与皇上有血亲的人。”唐婉清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冷意。
星河挑了挑眉,嘿嘿!从前是尊宠,如今倒成了催命符了。
麟德殿内,陆铮言望着唐逸尘身旁那位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羡慕。
从侧面看,容貌一致,绝对是唐逸尘的私生子。
唐逸尘这老东西,一直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他。
当年教课时还分三六九等,一门心思只宠亓官千澈,就连师娘也偏心他。
他冷哼一声,心里暗骂:亓官千澈那个乡巴佬,指不定在哪儿个馆子里正伺候男人呢!
恨!跟他作对,从来没好下场!
他的视线扫过楚府席位,见楚世昌身边坐着个小公子,瞧着与陆浅浅年纪相仿。
他的拳头不由得攥紧了,为什么别人都有儿子?
他好不容易有个怀了孕的外室,竟在来京城的路上神秘失踪了!简直岂有此理!
唐婉清将陆铮言那隐忍到快要失控的模样尽收眼底,她冷冷地哼了一声。
唐昭坐在唐逸尘身边,举止洒脱,带着几分张扬不羁。
引得对面夫人小姐都在互相打听议论。
轩辕瑾书盯着他左看右看,只觉得比初见时顺眼多了。
唐昭感受到他的目光,转头冲他爽朗一笑。
轩辕瑾书微微一怔,在京城除了叶凛萧,旁人见了他,哪个不是躲着走?
他礼貌的冲唐昭呲牙一笑然后靠近叶凛萧:“哎,你这‘大舅子’,看着还不错啊。”
轩辕瑾书恨不得凑到叶凛萧耳边嘀咕。
叶凛萧眸子一冷,殿内有些热,这个没眼力见的还一直贴着他。
他狠狠瞪了他一眼,往唐婉清身边挪了挪。
“哼,小气鬼。”轩辕瑾书撇撇嘴,也挪一挪,又依回他身上。
他盯着陆铮言,眼眸微眯:“哎,说起来,唐昭是不是被那个长得黑不溜秋的家伙害了?”
——婉清既叫他一声哥,那他的仇人,便是小爷的仇人。
叶凛萧懒得继续和轩辕瑾书聊天,他只要一接话,轩辕瑾书那就没完没了的叭叭!
轩辕瑾书看叶凛萧不理他,他根本不生气。
他正无聊地东张西望,忽然瞥见一道微光闪过。
眼眸微眯,只见对面女眷席上,有位穿蓝衫的姑娘正偷偷给一只白鼠喂食。
瞧那体型与机灵劲儿,分明是婉清养的蛊兽。
轩辕瑾书挑了挑眉,暗自嘀咕:黑炭炭家的崽崽里,竟还有白的?
竟能入了婉清的眼?真是个有福气的丫头。
唐昭眼角余光扫过,恰好撞见远处的陆铮言。
十五年的仇恨与屈辱压在心底。
他原以为再见时定会忍不住冲上去拼命,可此刻心头却异常平静。
陆铮言依旧端着那副忠厚老实的假面孔,与当年别无二致。
记忆猛地翻涌上来:当年他初入京城,便被眼前的繁华晃花了眼。
千里迢迢而来,只因家乡的先生说。
大炎朝的唐大学士唐逸尘是万千学子的楷模,学识渊博,品行高洁。
门下弟子遍布四方,且从不收束修,生活拮据的还管吃住。
祖母咬牙变卖了嫁妆,凑足银两,才送他坐上驶往京城的马车。
到了京城他才知道,自己那点引以为傲的才华,在唐逸尘面前不过是刚入门的稚拙;
老师的博学、师娘的温柔,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严父慈母”四字的分量。
师娘待他如亲儿,笔墨纸砚、吃穿用度,无一不是尽她所能挑最好的,照顾得无微不至;
老师更是对他寄予厚望,说他是自己教过的学生里最出众的一个。
唐府书堂的学生分两种:一种借住书堂,一种只白天来上课。
当时借住的几个学生里,数他年纪最小,陆铮言总说要“照顾”他。
那时他不满十岁,陆铮言已近十八,长着张敦厚老实的脸。
只是读书总不开窍,跟不上课程。
老师便让他多带带陆铮言,教他反复诵读。
陆铮言却常抱怨,说老师偏心,瞧不上他,不肯亲自教。
直到有一次,陆铮言说感谢他帮忙温书,送了一盒点心,说是哥哥从外地托人带来的。
他从未吃过那样名贵可口的点心,结果夜里便上吐下泻,紧跟着发起高烧昏迷不醒。
自然自己也错过了第二日皇上微服访书堂,抽查他们学问的机会。
老师说泻药是陆铮言下的,他当时不信,只当是自己贪吃积食了。
后来老师让他搬去府中住,他便常陪老师对月饮茶、吟诗作对、破解字谜、探讨文章。
有次师母生辰,老师喝得有些醉了,怂恿他也饮了一杯。
老师拉着他问对大炎朝未来的看法与建议。
当时自己酒气上头,一时兴起,铺开宣纸洋洋洒洒写了篇文章。
老师看后拍案叫绝,连赞“文章好!字也好,想法好,建意更妙”……
后来的事……唐昭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在陆铮言身上。
陆铮言正打量着唐逸尘,冷不丁被这突然转来的视线惊了一下。
唐昭冲他灿烂一笑,那双桃花眼里像盛着一湖秋水,清冽又深邃。
陆铮言猛地愣住——这双眼睛,太像那个人了!
他慌忙移开视线,看向唐昭的手:白皙干净,十指纤纤如玉,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手掌太宽,透着股力量感,不够瘦弱,不够秀气。
陆铮言暗暗松了口气,不是他。可心底又莫名升起一丝失望。
他想起当年,那个人应他所求,帮他重抄文章当字帖时。
一手握着白玉茶盏,一手挥笔疾书的模样。
那双手,曾让他看得入迷、痴醉,也让他从此埋下了心结。
后来他在凌渊郡做郡守时,暗中搜罗了无数十岁左右的男童,养在密室里,可没一个像他。
无论怎么保养,那些手都没有那份神韵,不够美,不够诱惑,勾不起他半分心动。
“皇上驾到——苏贵妃驾到——良贵妃驾到——”
安顺公公尖细的唱喏声打断了陆铮言的回忆。
陆铮言匆忙朝唐昭礼貌性地笑了笑,便随着众人一同起身参拜。
唐婉清早已知道皇后被囚的消息。
她瞥了眼强颜欢笑的良贵妃,又扫过对与皇上同座稍显不耐的苏贵妃。
席间又不见林若羽,也没魏家姐妹的身影。
只有上官文茵孤零零地坐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唐昭。
她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需要两情相悦的事情她不能插手。
她又看向陆铮言,见他身边依旧是宋蝉依与陆浅浅。
而陆绵绵则独自坐在女眷席,并未挨着父亲。
目光落在宋蝉依脸上时,唐婉清暗自思忖:所谓相由心生,大抵便是她此刻的模样了。
比起上次宴会上的娇媚灵动,如今她眼底的光彩尽失,只剩下遮不住的阴狠戾气。
“今日良贵妃姐姐生辰,皇后娘娘身子不适,便由本宫主持这场寿宴。”
苏贵妃容貌明艳,声音清脆,“大喜的日子,总不能死气沉沉的,多扫兴。
少爷小姐们都活跃些,谁先来表演?本宫可有好赏!”
一番话说得巧笑嫣然,殿内的夫人们、小姐们都跟着笑起。
纷纷称赞苏贵妃说得在理,就该热热闹闹才是。
但是又都扭扭捏捏的不愿第一个表演。
轩辕震霆也颇为满意,朝苏贵妃投去赞赏的目光。
良贵妃却瞥了眼苏贵妃高高隆起的肚子。
嘴角扯出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那神情,活像在看个无知的痴儿。
唐婉清将这几人的神色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