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聊起了顾林,早饭过后,趁着还有时间,顾安便主动提议:
“卡尔叔叔,亚纶叔叔,我带你们去看看我爸爸的画室吧。”
卡尔当即眼前就是一亮。
于是,顾安便领着两人来到画室门前。
-
推开木门,画室内里空间异常开阔。
这里几乎没有常规的家具,因此显得空旷而纯粹。
正对入口的,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窗。
一眼望出去,就是开阔壮丽的江景。
房间内所有的东西都被洁白的防尘罩覆盖着。
房间像沉睡在雪地里一般,不可避免地给人一种疏离寂寥感。
这里,似乎连空气都是静止的。
——直到顾安他们的到来。
顾安走上前,将白布一一揭开。
随着白布的褪去,画室原本的模样才逐渐清晰起来。
正中央就一把靠背椅,一把可升降的无靠背椅以及一个画架。
右侧靠墙摆放着一张异常宽大的实木工作台。
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种绘画工具:
各种型号的画笔、刮刀、颜料管、调色盘,色彩斑斓的颜料罐……
左侧的墙面,则倚靠着大大小小、已经完成的画作。
——————
站在门口。
卡尔的目光缓缓扫过整个空间,最终定格在画室中央那把空荡荡的椅子上。
倏地,他的眼神变得深远而柔和。
透过时光,他似乎能清晰地看见,那人就坐在那里。
微微弓着背,所有注意力都在笔触之上。
卡尔鼻尖突然一酸。
用力眨了眨眼睛,将那即将涌上来的湿润又压了回去。
他深吸一口气,转而朝顾安笑着调侃道:
“这估计是你爸爸画室有史以来最干净、最整洁的时候了吧?”
轻松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
-
闻言。
顾安也跟着环视了一圈画室。
他抿了抿嘴唇,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卡尔点了点头。
————————————————
顾爸爸葬礼结束后,顾安便从苏州回到了这个位于上海的家里。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有打开过这个独属于自己爸爸的画室。
画室也就那么被遗忘在了角落里。
直到后来,当顾安决定去美国后,
他才终于打开了画室的门,打算临走前亲自整理一番。
-
老实说,当时一开门,
顾安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事实上,那还是顾安第二次进这个画室。
第一次是他刚搬来的时候。
———刚搬入新家时————
“安安,这里就是爸爸的画室了。”
顾林推开门,向身后的儿子介绍着。
他摸摸鼻子,眼神游移片刻后,轻咳一声,对顾安叮嘱道:
“嗯…以后没事的话,还是尽量不要进这个房间。”
顿了顿,找补般解释道:
“这里是独属于爸爸的…秘密基地。”
——————————
那时候,顾安看着那个普普通通的画室,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之后他就没进过这个画室。
然而,当他第二次踏入这个画室时,
一瞬间,顾安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这还是当初那个普通、整洁的画室吗?
-
整个画室像是遭遇了一场风暴。
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找不到。
大大小小的画架,东一个、西一个,有的直接就倒在了地上。
用空的颜料锡管被随意丢弃。
秃头的铅笔散落在各处。
被揉成团的废弃画稿、草稿,更是满地都是。
地面上、宽大的工作台上,到处都是干涸的颜料印记。
层层叠叠,五颜六色地凝固在那里。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虽然一片狼藉,但也没有什么令顾安不适的异味。
空气中只有淡淡的、挥之不去的松节油和亚麻籽油的气味。
-
一番震惊过后。
顾安还是一个人,默默地、耐心地开始了整理。
一点一点地清理垃圾,擦拭污渍,将散落的工具归位。
他将那些已经完成的画作小心取下来。
装裱好的直接拂去灰尘,没有装裱好的,又请师傅帮着一幅一幅地装裱好。
随后,用防尘布妥善盖好。
整个清理的过程,漫长而安静。
也才有了如今这般整洁的画室。
——-时间回到当下—————
调侃过后,卡尔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那些画作上。
一幅一幅仔细看过顾林留下的画作后,他的眼睛就亮得惊人。
他突然转过身,双手用力地按在顾安的肩头,兴奋地朗声宣布:
“honey!我决定了!”
顾安睁大眼睛茫然地仰头看向卡尔。
卡尔的声音在空旷的画室里回荡:
“我要给你爸爸出版一本最精美的画册!”
顾安眨眨眼,下意识转头看向一旁的亚纶。
亚纶耸耸肩,回了顾安一个微笑。
这边,卡尔身体前倾,紧紧盯着顾安,又义正言辞地说道:
“honey ,你等着,我这就安排最专业的人手,把这些宝贝都妥善地运到我的美术馆去!”
他语气斩钉截铁:
“放在我那里最安全,由卡尔叔叔亲自帮你保管!”
“什么时候你想看爸爸的画了,随时来!”
“卡尔叔叔那儿就是你的家!想看多久看多久!”
顾安:“……”
——————
下午。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高速路上。
顾安坐在后座,忍不住开口问道:
“小姑父,你工作那边真的不要紧吗?”
和之前定好的,只顾安和顾小姑二人返乡的行程不同,
这次不仅多了卡尔·加西亚三位客人,还多了顾小姑的丈夫。
-
顾小姑的丈夫开着车,透过后视镜,和煦一笑:
“没事,小姑父的年假一直攒着没用。”
“最近工作也没那么忙了,真有紧急的事情,我远程也能处理。”
顾安“哦”了一声,也没有深究。
他转而和身侧的顾小姑说起了画室里的那一幕。
-
听闻那位加西亚先生要将大舅子的所有画作都运到美国美术馆保管,还要出版画册,
顾小姑的丈夫,隐晦地又看了眼后排的妻子和侄子,眼神里闪过一丝思量。
不过,他最终什么也没说,还是保持着沉默,专注地开车。
反倒是顾小姑,听完侄子的讲述后,面露犹豫。
随即,她侧过身,看向顾安,低声问道:
“安安,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顾安沉默了一下,看向自己的小姑,目光澄澈:
“小姑,我相信,卡尔叔叔,他一定会把爸爸的画保管得很好的。”
-
顾小姑轻轻点了点头,明白了侄子话语中隐含的默许之意。
车厢内陷入短暂的静默。
不过片刻,她便抬起手,温柔地摸了摸顾安的发顶,嘴里附和道:
“也是,一直就这么放在家里,也不是个事。”
停顿了一下,她才继续说道,声音中带着一种释然:
“小姑也觉得带去美国挺好的。”
“这样,你以后想看你爸的画,也方便。”
-
话虽然这么说,顾小姑的笑容中却带上了些许怅然,注视着顾安的眼神中也带上了些许不舍。
她其实并不怎么在意自己哥哥的画在哪里。
只是在这一刻,猝不及防地,顾小姑突然就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她珍视的这个孩子,正在一步步地离她远去。
他将扎根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与她熟悉的世界渐行渐远。
一种无声的剥离感,悄然弥漫在顾小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