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被攻破,西军如潮水般源源不断涌入城内。
城北、城西刚招募的湘军顿时乱作一团,纷纷投降,或丢下武器躲入百姓家中。
李续宾用以堵住豁口的嫡系部属和城墙上的守军,皆被冲得七零八落。
于是,李续宾、朱品隆带着千余残兵,一同退回位于城中心的府衙。
至此,除城中府衙被西军团团围住以外,常德城所有城门皆被西军攻破。
李续宾暗自懊悔,他将太多劈山炮布置在城墙上,没料到西军炮火如此猛烈,结果全被打坏。
若在城内多留几门劈山炮,封住城墙豁口,也许结局就不一样了。
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西军数次试图攻击府衙,因没携带重武器,都被湘军依靠府衙院墙,和库存的两门劈山炮打回。
到了下午,西军从城外运来四门12磅炮,放在府衙前门六七百米处,瞄准府衙大门。
炮手准备就绪,站在火炮后面的梁成富,此时却皱着眉,迟迟不下开炮命令。
只见他突然叹了口气,对旁边的十师参谋长尹建成说道:“这个李续宾,倒是条硬骨头好汉,找个口舌伶俐的湘军俘虏,再去劝劝他。”
又说:“他的老师、老上司都投降了,他还死扛什么劲?”
尹建成点头,不久便找来一名湘军哨官,名叫尤喜。
梁成富对尤喜说道:“你去给李续宾说,我虽和他多次交手,但心里还是佩服他这股硬气的。”
“但现在他已被我们围死,胜负已定,此时投降不算丢人。”
“且他没有纵兵劫掠的恶行,降服过来,最多去军校学习一段时间,说不定以后大王还会用他。”
尤喜苦着脸:“大人,我听说李续宾脾气不好。我今日好不容易活下来,不想这时送命。”
梁成富“哼”一声,骂道:“叫你去就去,他杀了你,我为你报仇,并按西军规矩,给你家属烈士待遇。”
尤喜又待说什么,却见梁成富怪眼一瞪,只得垂头丧气地走向常德府衙。
他没带兵器,边走边喊:“西军第十师梁师长,委派我来给李大人传几句话,不要开枪。”竟顺利走到府衙前。
两名湘军士兵开门,搜身确认他没带武器后,用绳子绑了他,送到府衙内堂。
内堂里,身材高大的李续宾和壮实粗豪的朱品隆坐在椅子上,两人身上血迹斑斑,似刚包扎好,身后还站着个幕僚。
尤喜跪在地上,磕头见礼,生死一线间,倒流畅清晰地传达了梁成富的意思。
李续宾听完,沉默半晌,开口问道:“你叫尤喜,哪里人?何时加入湘军的?”
尤喜回道:“回大人,小人家就在常德城,一个月前入了湘军,大人赏了小人一个哨官。”
李续宾闻言,呼出一口气,似乎轻松了许多。
此前他在周边大募兵,指派本地有名望的家族子弟,担任新兵的基层军官,尤喜就是那时入的伍。
今日战斗,这些新兵大都投降。
而他的嫡系部属,则死伤惨重,仅数十人随他逃入府衙。
两年前酉阳州之战,他被陈玉成和萧云骧围死。
虽凭借高超水性,与数名亲卫拖着张亮基。
冒死泅渡阿蓬江,翻越武陵山脉的崇山峻岭,九死一生逃回湖北,但部属已死伤殆尽。
他当即回乡募兵,誓要一雪前耻。
然而今日,陈玉成又把他逼入绝境,部属死伤累累,且这次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
想起这几年家乡的族人、亲朋故旧因他而家家戴孝,户户死人,他顿时心如刀绞,愧疚难当。
思索半晌后,他对尤喜说道:“麻烦你回去转告梁成富师长,感谢他这般看重我,请容我考虑一个时辰,日落前我会答复他的。”
尤喜没想到李续宾此番不仅没割耳朵,还很好说话。赶忙磕头拜谢,匆匆回去复命。
李续宾让亲卫们都出去,府衙内堂只留下朱品隆和幕僚王鑫。
王鑫今年三十岁,字璞山,有秀才功名,是他湘乡同乡,且同拜罗泽南为师。
原在罗泽南帐下,李续宾重组部属时,请他来帮助自己,为首席幕僚。
李续宾走出房门,来到内堂庭院里。
阳光明亮温暖,角落里的几株桃树,花朵已经开始凋零。
一阵风吹过,白色、粉色的花瓣,如招魂的纸钱般,满庭院的飞舞。
朱品隆和王鑫见他举止异常,也跟了出来。
李续宾仰着脸,看向天空,痛苦而悲愤地对王鑫说道:“璞山,罗师曾言忠君即卫道,要以道事君;胡润芝也说山河破碎时,当提剑挽苍生,方不负君王托社稷之重。”
“可如今,他俩一个举荆州而降,一个举襄阳而降,怎会如此?”
“我今日死不足惜,但我不解,他们当初所讲之道,究竟是真信,还是欺我等愚笨之人?”
“璞山,我死之后,你们率部降了西贼,莫再做无谓死伤了。”
说罢,他拔出腰刀,抹向自己脖子。
朱品隆和王鑫上前劝阻不及,反被他的鲜血喷溅一身。
李续宾见两人扑上来,尚未断气,还抓住王鑫的手,喃喃道:“去问问罗师,问问他.....”还没说清问什么,就气绝而亡了。
王鑫眼泪模糊,试图用手,去捂住李续宾脖颈上那热血喷涌的伤口,却如何捂得住?
只得跑出去叫人。等他带着卫兵和医生进到庭院,发现李续宾已死透了。
走到内堂,见朱品隆端坐椅子上,右手拿尖刀,也割开了自己的脖子,血流满地。
这个李续宾一手提拔起来的军伍汉子,在战败之际,也随李续宾一起去了。
王鑫让卫兵召集剩余将领,等待期间,又忍不住放声大哭。
待残军营官以上将领聚齐,王鑫告知李续宾的遗言。
众将领又是放声大哭,将李续宾和朱品隆两人尸身清洗干净,穿戴整齐,并派人与西军联系,商议投降。
之后西军进来,将湘军俘虏押走,接管府衙。
梁成富和陈玉成在王鑫的带领下,到内堂看到李续宾和朱品隆的尸身,听王鑫细讲两人自尽的过程。
梁成富叹了一声,向李续宾的尸身拱了拱手。
陈玉成冷笑评价:“为满清这个腐朽透顶的王朝尽忠,真是愚蠢至极!”
又思索半晌,也是长叹一声,吩咐王鑫:
“也算一条好汉了,给他们俩各寻一副好棺木,费用我们来出。用心收殓,让俘虏通知他们的家人,来扶棺归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