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李文茂想城破后,对叶明琛实行私刑,萧云骧默然。
他完全理解,李文茂那滔天的恨意。
叶明琛镇压洪兵和清乡的手段,他早有耳闻,“叶屠夫”之名,确是名副其实。
官禄布村的断壁残垣,累累白骨,他可是亲眼所见。
这血仇,是深扎于无数岭南幸存者心中的一根芒刺。
然而,军规如铁。
“优待俘虏,依法审判,罪大恶极者公开处决”,这是西军铁的纪律。
若因个人恩怨,尤其高层将领的私仇,就允许私下处决,那军纪威严何在?
西军与旧式军队有何区别?这口子不能开。
理性与情感,纪律与仇恨,他心中早有决断,不容犹豫。
但看着李文茂几乎滴血的眼睛,他唯有沉默。
见他沉吟不语,李文茂眼中的期盼,如同炭火被冷水浇灭,迅速黯淡。
一抹悲凉,浮上他英武的脸颊。
一旁的李竹青心中焦急,连忙上前拉住李文茂胳膊,低声道:
“文茂兄,莫急,借一步说话。”
说着,不由分说将他半推半请地带出大堂,来到院中古榕树下。
树影婆娑,遮掩了两人身影。
隐约传来李竹青压低的絮语,时急时缓。
不知他说了什么,是分析军纪重要,还是许诺合法审判后,让李文茂亲自操刀?
只见李文茂初时紧绷的肩膀渐渐松弛,脸上阴霾散去。
最终,他竟重新露出振奋之色,对李竹青连连点头。
片刻后,李文茂脸上阴霾散尽,上前来,对萧云骧敬礼:
“大王,我这就奉李军师之命,回五羊城安排,等你们攻城的炮声。”
萧云骧回礼:“去吧,龙潭虎穴之中,注意安全。”
李文茂应了一声,转身出门去了。
陈开默默看着,知道事已了,自己也该走了。
他向萧云骧和李竹青敬礼告辞:
“大王,李军师,我也去安排了,定让十里八乡都动起来!”
说完,大步流星而去。
李竹青目送二人离开,轻轻吁了口气,回到堂内,对上萧云骧审视的目光。
萧云骧沉下脸,严肃问道:
“仲卿,你方才与文茂说了什么?莫不是糊弄他,或教唆他违反军纪吧?”
他深知李竹青脾性,有时为达目的,是不忌手段的。
李竹青嘻嘻一笑,连忙摆手叫屈:
“大王,天地良心!这怎么可能?军纪如山,谁敢触犯?我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怂恿同志作这种事。”
他收起笑容,正色道:
“我只是告诉他,动手要看准时机。”
“定要等城外大军发出总攻信号,里应外合,方能成功,减少伤亡。”
“切记因报仇心切,在城内提前发动。这样非但报不了仇,反会被清妖剿灭,徒增牺牲,让亲者痛仇者快。”
“他本是明理之人,一时被仇恨蒙蔽,听我剖析利害,自然明白,这才安心回去准备。”
萧云骧盯着他看了半晌,依旧将信将疑。
此时,堂外传来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
只见叶芸来与赵烈文二人,几乎是跑着冲了进来。
叶芸来满头是汗,眉头紧锁。
一贯沉静的他,此刻满脸焦灼。
他匆匆行礼,便冲着萧云骧急声催促:
“大王!你怎么还在这里?!快走!立刻回王子山大营!这里留我即可!”
萧云骧见他如此,却微笑起来。
“阿来,稍安勿躁。清妖主力到了何处?不列滇人动向如何?外围阵地还能撑多久?”
负责情报汇总的赵烈文,连忙上前,手指快速点向地图几个位置,语速极快地禀报:
“回大王!最新哨探回报,清妖前锋约五千人,已与我前沿阵地交火!”
“其主力两万余人,完全展开于县城以南十里的小布村至杨屋村一线,正在部署攻击阵型!”
“预计半个时辰内,便会全面进攻!”
他手指移向西南,语气更急促:
“不列滇军前锋,约一个本土步兵团加一个锡克步兵团,两千余人,配至少四门12磅阿姆斯特朗后装线膛炮,已到达西南二十里的邝家庄。”
“先头第3孟加拉枪骑兵团,约五百人,已出现在西南十二里的石岗村!”
“观其行军路线,意图明确,是要抢在我军反应前,卡死县城与王子山大营之间的通道!”
“其主力万余人,位于后方三十里,正快速跟进!”
萧云骧凝神细听,目光在地图上扫视,计算着敌军兵力排布和火力范围。
他还想再问细节,但叶芸来已心急如焚。
见萧云骧还要再问,他顾不得许多,径直上前,将地图匆匆卷起,塞到赵烈文手中,语气带着恳求:
“大王!别问了!没时间了!一旦被围,就走不脱了!”
“您的安危关系全军存亡,关系天下大局!”
“请您相信我叶芸来,相信十八师的弟兄!”
“请您即刻出城!这里有我在,阵地就在!绝误不了大事!”
说罢,他不由分说,转头看向门口面色紧绷的卢岭生等护卫,提高声音下令般喝道:
“岭生!还等什么!快带人进来,护卫大王即刻从北门撤离,回大营!快!”
卢岭生等人闻令,立刻快步涌入堂内,两人一组,利落地收拾文书、水壶、望远镜等物。
萧云骧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叶芸来焦灼绷紧的脸上,一字一句的郑重嘱托:
“阿来,我要你率十八师一万余弟兄,在此坚守至少三天!三天!”
“你的对面,是三万多装备洋枪洋炮的绿营清妖!”
“你的侧翼,是一万多训练有素、火器犀利的不列滇精锐!”
“要硬扛住攻击,不能让他们捅穿口袋阵!”
“你得拿捏分寸,既要让敌人觉得,再加把劲就能吞掉你;又不能真被一口吞掉!”
“这火候,干系胜败!”
“只有这样,才能为外围陈钰成第四军争取时间,完成迂回包抄,扎紧袋口。”
“我们要将这四五万敌人,歼灭在花县附近!”
“这样,整个岭南,就是我们的了!”
叶芸来重重顿首,目光坚定,声音决绝:
“大王!这番话,您在战前军议上,已反复强调多次,我叶芸来字字句句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我第十八师一万四千将士,就钉死在这里,定将这数万敌军,牢牢吸在城下,直至第四军兄弟完成合围,直至大王您发出总攻号令!”
“请大王放心!快走吧!再不走就真来不及了!”
他表情焦急,看样子若萧云骧再不走,他下一刻就要令卢岭生“强请”了。
萧云骧不再多言,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手臂。
一切嘱托、信任、期盼,尽在这无言中。
“我们走!”萧云骧低喝一声,决然转身。
在卢岭生带领的警卫营紧密簇拥下,萧云骧快步走出县衙。
此时,县衙外枪炮声已连成一片,密如年关的爆竹。
绿营军的攻势,显然已全面展开。
炮弹破空声越来越迷,越近,落地爆炸的巨响,震耳欲聋,使人都感到地面微颤。
南方天空,开始硝烟升腾。
街上,一队队西军士兵,跑步奔向城外的防御阵地。
军官口令声、枪炮声交织,奏响残酷激烈的战争交响。
一行人迅速上马,马蹄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声响。
护卫营在前开路,众人穿过城内街道。
城中百姓大多已疏散,偶有未随主人离开的土狗,躲在院里,对着街面的动静狂吠。
从北门驰出,道路渐宽。
萧云骧猛地一甩马鞭,抽在马臀上。
战马吃痛长嘶,撒开四蹄,向着二十里外屹立半山的王子山大营,疾驰而去。
身后的花县县城,如同风暴中,承受惊涛骇浪的一叶孤舟,在愈发狂暴的炮火声中,逐渐迷蒙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