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0日,江城。
冬日的暖阳,透过窗棂,静静地铺在萧云骧的书案上。
光柱中,微尘浮沉。
一份来自长安的捷报,正躺在案头。
西北叛乱,已告平定。
萧云骧看完,心中宽慰,却无意外。这个结果,本在他预料之中。
他起身踱到窗边。
院外,几株老槐树落尽了叶,虬枝映着碧空,像一幅疏朗的水墨画。
他的思绪,飘回了那个原本的位面。
在那里,西北的悲剧绵延十数年,数千万生灵涂炭。
根源其实并不复杂。
朝廷压榨,百姓活不下去,只是表象。
更深沉的毒计,是旧朝官府刻意挑唆、纵容,乃至制造不同群体间的仇恨与厮杀。
血仇一旦结下,一方只能紧紧依附朝廷,以求自保。
另一方,则不得不抱住教会或门宦,寻求庇护。
矛盾越尖锐,生存越艰难,上层对底层的控制,反而越牢固。
这是一个用鲜血浇灌,不断拧紧的死结。
如今,一切不同了。
夏军提前数年,强力介入。
在仇恨尚未凝结成不死不休的世仇前,便以雷霆之势,将动乱的火苗一举扑灭。
夏府为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无论族裔,提供了同等坚实的庇护。
当生命与财产的安全,不再依赖于某个特定团体时,旧有的控制枷锁,便如春雪般迅速消融。
再辅以新政,将土地、希望与实实在在的利益,分给占绝大多数的贫苦农人与牧人。
让他们真切地看到,跟着夏府,真有好日子。
当他们的利益与夏府紧密相连,这统治的根基,才算真正夯实。
接下来,强制ZJ力量回归信仰本真,退出世俗事务。
大兴水利,推广新式农具与作物。
广办学堂,解开思想束缚。
甚至将西北超出土地承载力的人口,迁移至地广人稀的赣省,以及未来的江南、东北,甚至海外……
多管齐下,西北大局可定。
萧云骧认为,真正可怕的,并非矛盾本身,而是利用矛盾,刻意挑动底层互斗,以此维系统治的歹毒心思。
思虑已定,他坐回案前,提笔给丁保桢回信。
他言词恳切:
“军事之胜,仅为其表。唯有将‘人人平等’之理念与各项新政,不折不扣落到实处,方为长治久安之根本。”
写完,用火漆封好,命人以六百里加急发出。
此事,便暂告一段落。
他的精力,必须转移到一场更紧要的谈判上。
这谈判,关乎夏府未来数十年的战略方向。
是的,等待已久的不列颠使团,终于抵达了江城。
不列颠国内,已更换了当政人员。
新上台的保守党内阁,派遣其新任外交大臣爱德华·布尔沃-利顿爵士为全权代表。
率领一支规格颇高的使团,于昨日抵达,准备与夏府展开正式谈判。
他们甫一落脚,便提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要求:希望能探望被俘的本国人员。
萧云骧批示应允,并安排外事人员妥善接待、引导,务必在符合规定的前提下,满足其探视需求。
午后,江城衙署,萧云骧书房。
陈设简朴的房间,再次浸满暖融融的冬阳。
萧云骧、李竹青,以及随不列颠使团刚从海外归来的郭嵩焘,分坐房中。
赵烈文提来一壶刚开的热水,为三人沏上茶,随后在下首静静坐下,准备聆听。
郭嵩焘本就风姿俊雅,此番遍历西洋归来,更添了几分从容气度。
回到故地,见到旧友,他眉宇间带着愉悦,倍感亲切。
几句简单的寒暄过后,他神色一正,开始汇报。
“总裁,李军师,”他声音清朗,
“当下不列颠当政的,是保守党,亦称托利党。”
李竹青将温热的茶碗捧在手心,借着那点暖意焐着手,微笑道:
“筠仙,这保守党与前番帕麦斯顿所领的自由党,有何不同?”
“你久居彼邦,见解必然精深,还请细说。”
郭嵩焘颔首,遂将在不列颠期间多方收集的信息,结合自身观察,条分缕析,娓娓道来。
原来,这不列颠保守党,核心支持者乃是国教、传统土地贵族及依附殖民体系的利益集团。
这些贵族的财富,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殖民地输送的廉价原材料,以及对国内市场的垄断。
故而,他们普遍反对自由贸易,主张保护性关税,以维持本国农产品的高价。
而国教与一批保守学者,则对自由主义思潮冲击传统秩序与道德观念,深感忧虑。
他们支持保守党强化殖民统治,传播基督教义与其所谓的“文明使命”,以此维护帝国的稳定与统一。
与代表新兴工业资本、热衷于全球开拓新市场的自由党相比。
保守党更看重对现有殖民地,特别是“女王王冠上最璀璨的宝石”——印度的有效控制与稳定榨取。
因此,他们正推动将东印度公司的管理权,收归国有。
对于前自由党政府在远东与夏府开战,他们内部颇多不以为然之声。
认为那是在不必要的战场上,空耗帝国宝贵资源。
他们对于东印度公司热衷的Yp贸易,也并非那么执着。
在其全球战略上,
于欧罗巴,他们奉行延续数百年的“大陆均势”政策,绝不容许任何单一强国,独霸欧陆;
于全球,核心是提防高卢的挑战,并竭力遏制罗刹熊罴的扩张势头。
“总裁,”郭嵩焘看向萧云骧,语气转为郑重,
“因此,他们最大的软肋,便是印度的绝对安全。”
“我们要向缅甸用兵的迹象,对他们而言,是致命的威胁。”
他顿了顿,继续道:
“同时,他们对于罗刹人在中亚的持续扩张,也极为敏感,乃至寝食难安。”
“担忧毛熊一旦打通通往印度洋的暖水港,其兵锋便可直指印度,那将是战略噩梦。”
“卑职以为,我们的谈判,正可从此两处要害入手,把握主动。”
萧云骧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敲。
待郭嵩焘言罢,方才开口:
“他们对于港岛,如今是何态度?还坚持要长期占据吗?”
郭嵩焘摇头,语气肯定:
“经岭南一战,他们已无能力,也无决心再调集重兵,远涉重洋,在远东与我们进行一场大规模的陆上决战。”
“据其内部评估,若与我们在港岛长期武装对峙,不仅需投入海量物资,牵制大量海军舰队,且一旦我方严厉封锁,这块飞地迟早不保。”
“因此,对于放弃港岛,执政的保守党高层,是有此心理准备的。”
他话锋微转,提醒道:
“但是,他们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一个能向其议会、舆论乃至女王交代的体面台阶。”
“不能是直接被我们武力驱逐,那样太伤颜面。”
萧云骧微微点头。
国际交往,有时争的,便是这一份“体面”。
李竹青接过话头,问道:
“筠仙,依你之见,我们当以何种策略,与这不列颠人周旋?”
郭嵩焘闻言笑了,目光在萧云骧和李竹青脸上扫过,带着几分了然:
“军师,您这是在考较我了。”
“我虽刚回国内,但通过研读我夏府颁布的各类政策文书,结合发往泰西的指导意见,大致也能推演出我方方略。”
李竹青哈哈一笑,朝他拱手,态度诚恳:
“非是考较。你在泰西驻留数年,身处其地,耳闻目染,对其军心民意、政坛动向的了解,远非我等隔岸观火所能及。”
“正是想听听你这第一手的见解,看看我们既定的方略,是否有未曾虑及之处,或可修补完善。”
郭嵩焘也微笑拱手:“军师过谦。”
他略作沉吟,整理思绪,缓缓开口:
“总得来说,卑职以为,只要不列颠人不再图谋侵占我国土,不再向我境内倾销毒害国民的Yp。”
“并能平等对待我夏府这一主权实体,尊重我之合法权益……”
“那么,我们双方之间,便不存在你死我活的根本性冲突。”
“在此前提下,应当与之交往,甚至在某些领域,强化合作。”
他屈指数道,阐述理由:
“其一,我夏府当下首要之务,是积蓄力量,以期早日一统九州,廓清寰宇。”
“在此过程中,不宜树敌过多。”
“其二,我夏府工业方才起步,基础薄弱。”
“不列颠身为当今世界头号工业强国,其在造船、机械、钢铁、化工等诸多领域的技术与经验,正是我们亟需借鉴、引进的。”
“闭门造车,绝非良策。”
“其三,如今我们已掌控岭南,拥有了直接通往大洋的出海口。”
“若能与海上霸主不列颠达成和解,实现正常邦交与贸易,则我华夏物产通往海外市场的渠道,便可大为畅通。”
他具体举例:
“别的不提,单说我景德镇的瓷器,只要恢复生产,打通海路,每年至少能带来数百万银元的进项。”
“此外,丝绸、茶叶、中药材等,皆为我国传统优势物产,在欧罗巴极受欢迎。”
“只要海路平安,商贸繁盛,这些都能为我们带来丰厚利润,充盈府库。”
李竹青听罢,抚掌称赞:
“筠仙此番剖析,立足现实,着眼长远,果然见识不凡!”
郭嵩焘连忙朝又李竹青拱手,连称“不敢”。
坐在一旁的赵烈文,一直凝神静听,此时开口问道:
“郭司长,与我夏府停战议和,不列颠国内那些大军火商,如阿姆斯特朗、惠特沃斯之类,会不会暗中作梗,成为阻力?”
“按常理忖度,战事一起,他们的枪炮订单便源源不绝,岂不正是发财良机?”
因郭嵩焘已被正式任命为夏府驻欧罗巴外交司长,而萧云骧近来,有意让赵烈文多参与核心事务。
故此他一改常态,主动发问。
郭嵩焘听得此言,微微一笑,耐心解释:
“惠甫此问,确是点到了利益要害。然而,此事需从更全局的角度考量。”
“在远东战场,他们的陆军已很难战胜我们,反而其整个印度殖民地的安全,都暴露在我军兵锋之下。”
“权衡利弊,风险与收益已严重失衡。”
“因此,纵使其国内军工集团能量再大,游说再厉害。”
“当政的斯坦利首相及其内阁,也必须首先考虑国家整体利益与战略安全,计算那庞大的战争开销与印度的安危。”
“况且,”他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他们将大量军火售予旧朝,赚得钵满盆满,而我方并未明确反对。”
解答完赵烈文的疑问,他又转向萧云骧与李竹青,顺势提出建议:
“不过,惠甫的提醒,亦很重要。”
“总裁,军师,依卑职浅见,在与不列颠人谈判时,我们或可主动提出,向他们订购几艘远洋货轮或军舰。”
“甚至探讨引进造船技术的可能。”
“此举一石二鸟:船舶本就是我们日后发展海贸、组建船队所必需;”
“同时,这笔看得见的订单,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安抚其国内利益集团,减少他们对和平的阻挠,让利顿爵士回去更好交代。”
萧云骧听罢,脸上露出赞许神色,频频颔首。
书房内,茶香袅袅,阳光正好。
一场关乎未来格局的外交博弈,其前奏,已在这看似平和的午后,悄然铺开。
窗外的江城,沐浴在冬日的暖阳下。
涛声隐约,帆影点点。
远处,新设的工厂传来机器持续的轰鸣。
一切都充满了新的希望,与未知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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