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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雾自谷底升起,先是丝丝缕缕,随后便连成一片,漫过了山岭与官道。

马蹄声由远及近,踏在湿滑的石板路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嗒嗒声,一下,又一下,像是敲在人的心口上。

那声音穿过浓雾,传到凉亭边时,已变得模糊,融进了脚下美溪河的怒涛里。

河水的轰鸣从百丈深的谷底翻涌上来,带着湿重的水汽,把半山的草木、岩石,乃至这座孤零零的凉亭,都浸得透湿。

亭子里的人动了。

他原本背对官道,双手按在冰凉潮湿的亭栏上,望着脚下那片被白雾吞没的深谷。

马蹄声渐近,他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又缓缓松开。

他转过身来。

中等身材,穿着一身半旧的黄色棉军衣,头戴同色棉帽。

牛皮武装带勒在腰间,左侧挂着手枪皮套。绑腿从脚踝缠到膝下,打得整齐利落。

脸膛黑红,是长年风吹日晒留下的印记。颧骨略高,脸颊瘦削,下巴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

眼角已有细密的纹路,眉毛却依旧浓黑。

那双眼睛很亮,此刻正抬起,望向雾中逐渐清晰的几骑身影。

正是覃孟七。

他看见罗大纲翻身下马,动作还是记忆中那般利落,只是落地时,膝盖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陈阿南紧随其后跳下马背,两名亲卫则牵住马匹,按着刀柄,停在十步开外。

覃孟七脸上浮起笑意,迈步走出凉亭,在罗大纲面前三步处站定,随即单膝跪下,双手抱拳:

“拜见大哥!”

罗大纲浑身一震。

那声音穿透雾气,钻进耳朵,直抵胸腔深处。

某个早已被压抑、深埋的东西,猝不及防地被这两个字,撬开了一道裂缝。

大哥。

这个称呼,在神国是禁忌。

因为神王定都上京不久后,便明发诏令:“天兄耶苏而外,有人称大哥者,论天法该斩。”

起初并非人人都当真。

罗大纲记得,定都上京后第三个月,他麾下一个从桂省就跟出来的老兄弟,喝醉了酒,习惯性地喊了他一声“大哥”。

第二天,神王府的人就来了,当着全营的面,砍了那颗脑袋。

血喷出三尺远,头颅滚到他脚边,眼睛还睁着。

接着,他也被打了五十板子,以示惩戒。

从那以后,“大哥”这个称呼就死了。

军营里,老兄弟们见面,要么恭敬地喊“军帅”,要么含糊地叫一声“老罗”。

私下喝酒时,最多用广西方言极低地嘟囔一句“大佬”,声音压在喉底,说话时眼睛还得警惕地瞟向帐外。

那不止是一个称呼。

是一道鸿沟,隔开了过去在浔江码头歃血结拜、快意江湖的岁月,与如今这个等级森严、天父天兄凌驾一切的神国。

可此刻,在这荒山野岭,在敌我交错的关隘前,覃孟七直挺挺地跪在那里,清清楚楚地喊出了这两个字。

罗大纲喉咙发紧。他往前抢了两步,伸出双手,托住覃孟七的胳膊。

“起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阿七兄弟,快起来!”

覃孟七顺势站起。两人面对面站着,距离不过两尺。

罗大纲这才真真切切看清这张脸。

成熟了。这是第一个撞进脑海的念头。

记忆里那个在梧州码头扛大包的光棍汉阿七,总是咧着嘴笑,露出一口被劣质烟叶熏得微黄的牙。

眼睛亮得灼人,看什么都带着股不服输的蛮劲。

而现在,眼前这人眼角有了明显的鱼尾纹,皮肤粗糙,下巴和脸颊上散布着几道浅淡的疤痕。

唯有那双眼睛没变——依然很亮。

却不再是年轻时,那种野火般无所顾忌的眼神,而是一种被岁月淘洗后、沉淀下来的光。

覃孟七也在看他。目光仔细移动,从额头的皱纹,看到下巴的胡茬,再慢慢看回眼睛。

“大哥,”覃孟七又开口了,声音压低了些,竟带着微微的哽咽,“你老了。”

罗大纲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想笑一笑,说句“瞎扯”,

可嘴角勉强扯动,最终只是拍了拍覃孟七的手背——那只手还被他攥在掌中,掌心温热。

“阿七,”他叹了口气,声音里透出疲惫,“我们都老了。”

这话说得平淡,覃孟七的眼圈却瞬间红了。

“走,”覃孟七松开手,侧身让开一步,朝凉亭里指了指,“进去说话。”

凉亭不大,四根略显斑驳的木柱撑起青瓦顶,瓦缝里钻出嫩绿的杂草。

一面紧邻官道,另一面完全敞开,正对着幽深的峡谷。

栏杆只到腰际,凭栏下望,只见云雾翻涌,不见谷底,唯闻轰隆水声。

亭子中间摆着一张粗木小方桌,桌面布满烫痕和洗不掉的深色污渍,显然常年随军奔波。

三条木凳围在桌边,桌上已摆好三副碗筷。一壶酒,三个粗瓷碗,三盘简单的凉菜:

一碟油亮的花生米,一碟切得薄薄的酱色猪头肉,一碟撒着辣椒末和葱花的腌萝卜干。

覃孟七提起酒壶,依次倒满三碗。

“军中禁酒。”他面带微笑,

“但今天遇到了大哥和阿南兄弟,心里头高兴……破个例。”

“卫兵一早去祁门县城弄的。不是什么好酒,本地土烧,劲儿冲。大哥、阿南,别嫌弃。”

他放下酒壶,率先端起自己那碗,举到胸前,目光看向罗大纲和陈阿南。

“大哥,阿南兄弟,久别重逢,先敬两位一碗。”

说罢,仰头,一口饮尽。

罗大纲看着眼前浑浊的酒液,端起来凑到鼻尖,那股熟悉的、略带刺鼻的土烧气味冲入鼻腔。

他瞥了一眼陈阿南,陈阿南也端起了碗。两人同时仰头干了。

“哈!”陈阿南放下碗,重重哈出一口热气,用手背抹了把嘴,

“够劲!是咱们以前喝的那味儿!”

覃孟七笑了,眼角皱纹堆叠起来,终于露出那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依稀还有几分旧日模样。

他拿起筷子,指了指桌上的菜:“吃菜,垫垫肚子。”

三人动筷。花生米脆,猪头肉咸香肥润,萝卜干酸辣爽口,都是最实在的下酒菜。

几口菜下肚,酒意泛上来,身上渐渐回暖。

但三人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开口。

亭子里陷入沉默,唯有谷底的轰鸣水声,不绝于耳。